作者：林均賢醫師
彷彿預言般的夢
出事前三天，學長林大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他說：「我夢到我人非常非常疲憊，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睡醒時，發現四肢癱瘓完全不能動...」
那天下午從血液腫瘤科同事 W 的口中，聽到學長林大的噩耗與彷彿預言般的夢以後，心情就非常沉重。一個熱心的醫師，在努力救人的時刻倒下，令人悲痛！
我不禁陷入很多過往的回憶裡，想起很多年前的林大。
困難的醫學可以變得有趣
很多年前，我剛升上第二年住院醫師第一次進入加護病房，看著一整排生命監視器狂響不知所措時，正是林大與吳宗哲學長兩位資深的第三年內科住院醫師教我怎麼看病。
「這個氧氣看 wave form 就知道沒接好，並不是真的掉血氧，我們先把手指接好，你看，這才是正常的波形！」林大露出一抹帥氣的微笑。那是我進加護病房，林大幫我上的第一堂課。
「這個病人吐氣沒有吐乾淨，會有 auto PEEP，這是設定的問題！我們把呼吸器的 I-time 調低，你看 tidal volume 就上來了！」林大順手調一下呼吸器，病人的呼吸就改善了。
「這個病人血糖這麼低，查不到其他原因，我們外送邱內科來看有沒有相關的自體免疫抗體！」
林大學識淵博，對病情一概追根究底，他不急不徐分析病情的表情，每次都讓我有恍然大悟的感覺。醫學雖然很困難，有時竟然也很有趣！
我們這屆學問最好的是林大
吳宗哲學長儀表堂堂，在台大醫學系每年都是書卷獎，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
學長畢業後沒有去相對輕鬆、待遇也較好的小科，三年內科訓練後跟林大不約而同地選擇工作繁重的腫瘤科，照顧最艱難的病人。宗哲學長謙遜厚道、勤勉於學，一路上都是眾學弟妹最景仰的對象。
忘記接在什麼話題之後，當年某個假日晚上十點，加護病房的交班時刻，溫文儒雅的宗哲學長跟我分析完病情後，悠悠的對我說：「我們這屆學問最好的就是林大。」
學長給我最好的榜樣
當時心目中，林大與宗哲學長彷彿兩座高山，病人各種疑難雜症，他們一來多能得到滿意的解答。
當時台大內科加護病房規定白天是第二年住院醫師上班、夜晚是第三年住院醫師輪流上班。我上班發生再怎麼兇險的局面，只要撐到學長晚上抵達，就可以鬆了一口氣！
我永遠忘不了每次看到學長走來的時候，多麼雀躍的心情！
那是我進加護病房的第一個月，在林大與宗哲學長堅強陣容下，每天都學到很多的事。回想起來不只醫學知識與臨床判斷，他們對病人追根究柢、嚴謹敬業的態度，留給我最好的榜樣。
他還這麼年輕...
時光匆匆，多年後宗哲學長與我都來到新竹分院，林大在分院不久又調回台北，繼續照顧最棘手的血癌幹細胞移植的病人。
知道林大出事不久，我剛好回總院執行兼任主治醫師最後一次的甲狀腺超音波檢查，結束後我一個人走去加護病房，站在門口我想了很久很久。
這裡是多年前我認識他的起點，如今隔著一道門：我站在外面，他躺在裡面。林大當年談笑風生，一手搞定一排呼吸器的病人，如今卻如風中殘燭、失去一切生機，而且他還這麼年輕。
站在門口我又想起很多年前，我和學長林大不久一起輪調至新竹分院的往事...
新竹分院：學長來我家
那年夏天，在新竹再次遇到林大我很高興！
下班後我主動開車載學長在新竹市區繞繞，城隍廟買了郭潤餅到車上，邀來新竹老家坐坐。
我阿公當時癌末，不論身體與意志都已走到人生的盡頭，那天在餐桌上跟我學長講點話，精神卻出奇地好。
在加護病房門口，我想起一個又一個往事...最後停留在血液腫瘤科同事 W 那天她對我說：「我有進去看他，但實在沒有辦法接受...」我沒有答話。
醫師倒下，病人繼續活著
一週後的新竹門診，我再次見到我甲狀腺癌的病人黃，她因為合併血球嚴重低下，在台大癌醫接受異體幹細胞移植一年後，第一次回新竹繼續追蹤。
黃撐過了一連串的伺機性感染與嚴重的排斥反應，瘦了一大圈，氣色雖然不是很好，終究活了下來。
我點開黃歷次的門診紀錄，看到一排林大的名字。林大是她的主治醫師，不久前看完最後一次門診，最近門診主治醫師才換了別人的名字。
看到一排林大的名字，我忍不住跟黃說：「林大是我學長，是一個很好的醫師...」
我停頓了一下，抬頭看了看黃的眼神。黃點點頭，她說她知道...，不久前的癌醫門診發現林大出事以後，黃在診間痛哭流涕...。
幫助黃移植重生的醫師失去了所有的意識，而黃歷經多次生死關頭，終於活了下來...。
林大對病人有愛，總是無微不至
這一陣子在吃飯、在接駁車上、在工作的空檔，我常常想起林大：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用心看待病人、帶我交班時認真的表情。
學長對病人有愛，總是無微不至。他是學弟妹們的典範，當年在加護病房裡英勇救人的畫面，永存我心。
生命很脆弱，發生在林大的遺憾也可能發生在我身上，希望我在離開這個世界以前，能夠善待自己的病人、珍惜自己的家人，對身邊的人好好去愛。
愛是永不止息
這些年來更多了些人生閱歷，我發現周遭的世界充滿各種無法圓滿的遺憾與種種的苦難。
但是在最深沉的悲痛中，唯有盼望給人力量、唯有愛是永不止息。
我相信只要我認真看待每個病人，仔細為他們著想，就沒有辜負學長當年的諄諄教誨，愛就會一直傳下去。
學長謝謝你。
學弟林均賢謹記
後記
相片為第三年內科住院醫師結束，升總醫師前與同事合影
2023 年 7 月 09 日起筆
2023 年 7 月 22 日完稿於深夜
（文章發表於 2023 年 9 月臺大醫學院楓城新聞與評論電子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