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均賢醫師
▌台大醫科：獎牌加獎金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早年鄉下考上醫學院，村民在路上放炮仔慶祝、地主們到門口排隊來提親、鄉長坐到家裡客廳頒發「模範母親」：母以子貴，獎牌加獎金。
過去考上醫學院是光宗耀祖的大事，考上台大醫科更彷彿狀元及第、天下第一名。
最近新聞傳來，醫學系的錄取分數不斷下降，今年已普遍低於牙醫，人才往更好的地方去，一百年前殖民時期興起的行業，經過時代的不斷淘汰，早已走向衰敗。
▌先生的時代 VS 健保的時代
早年民智未開，先生(せんせい)備受尊敬，一個鎮上就那麼兩三位醫師，病人看完診自動鞠躬退出診間，看會好是醫術高明、看毋好先生已經盡力，哪有什麼問題？
如今時代進步，整條街上都是診所、整條捷運上都是醫學中心，看不好馬上換一間，Google留下負評，院長急忙派人致電關心：「負評麻煩刪除一下～」
▌健保品質第一
健保三十年來，台灣物價漲兩倍、基本時薪漲三倍，唯獨健保點值三十年沒增加反而持續打折：客氣的時候打八折、不客氣的時候打七折，但是醫療品質不打折，還愈來愈好，號稱世界第一。
例如：很多病人不按時服藥，造成醫療資源浪費。健保最新政策是：「病人沒按時領藥，要扣醫師的錢。」因為不想吃藥是病人的權利，但是醫者父母心，病人吃藥有問題，醫師要負責；病人不吃藥，醫師也要負責。
▌我沒拿藥，看病為什麼要付錢？
很多病人不想吃藥，改買保健食品。
正好健保藥價年年砍，砍到藥比糖果還便宜，藥廠退出台灣後，醫師無藥可用、病人無藥可救，只能自求多福。親戚朋友幫忙打聽，買一些廣告的東西放進肚子裡，回診時再問醫師這些保健食品可不可以吃？求個平安放心。
平常花幾千塊買保健食品不手軟，掛號費調漲50元覺得太貴：「我平常都有繳健保費，沒拿藥只是問問題，還要付掛號費？」
過去用光環支撐的行業，現在生存本身都是問題，未來是愈來愈黯淡了。
▌上下夾殺的雜貨店
就像巷口傳統的柑仔店，多年前被便利商店或全聯福利中心全面取代，早已銷聲匿跡。
民眾習慣了，還覺得更好。
許多勉強支撐的診所，收入愈來愈少、成本節節上升，上下雙殺中，只能歇業頂讓，剩下服務更好、更會經營的財團醫院與醫療連鎖集團繼續攻城掠地。
民眾習慣了，還覺得更好。
▌談醫療？先談行銷
談醫德是過去式了，現在外面流行的詞是醫療行銷、商業模式、自費市場、消費者體驗、流量與變現。
醫療早就是服務業，在夾縫中努力變現：有賺錢發得出員工薪水的有醫德，醫德跟獲利成正比；不賺錢的小診所很抱歉，你自身難保，連員工都不能照顧了，想談醫德？根本不符資格。
▌談醫德？不符資格
幾個月前有個醫師朋友來我們診所參觀，興致勃勃地問我對「醫療行銷」的看法？侃侃而談他的理念，我聽了忍不住想請他出去。
畢竟來者是客，我聽他把話說完，淡淡地說：「我這裡不行銷。」離開前他邊走邊說，還在試圖說服我...。
我常回想這件事：人家做行銷、衝流量，拼命賺錢，跟著時代在前進，那天特別來提點你，機會不懂得好好把握就算了，還想請人出去，不應該慚愧嗎？
診所不轉型就會被淘汰，時代絕不留情。從那次以後，醫學研討會只要在講醫療行銷、流量、商業模式的場次我都儘量參加，即使跟不上也要知道時代進步到哪裡了？
▌大漢毋通做醫生
兒子出世後，那天父親獨自來家裡吃飯，抱著不滿六個月的孫子認真地說：「醫生毋好矣！你大漢毋通做醫生...」
我在旁無言以對，回想起三十多年前，我三歲剛有記憶，阿公常常抱著我玩，笑著對我說：「台大~醫~學~院~」這個印象很深很深，彷彿一股強大的祝福與期待，貫串了我的一生。
▌台大住院醫師最高榮譽
十八歲那年，我竹中畢業去了台北儒林，一年後進了台北醫學院，七年畢業做完兵，在台北榮總當了一年不分科醫師，晚了很多年、走了很長的一段路之後，終於進了台大醫院。
台大放榜那天，我第一通電話就是打予伊，伊當時身體毋好矣，但是聲音聽起來真歡喜！親像咱作伙完成一項大代誌。
台大總院最後一年，我有幸獲得台大住院醫師最高榮譽：當年度林和惠基金會「台大醫學院最佳住院醫師獎」的時候，我是多麼想再打一通電話予伊，可惜電話無人接矣。
▌老派的信念與恩典
先生(せんせい)的時代早已遠去，醫療環境如此慘烈，聰明的高中生自然做出選擇，醫學系的分數必然逐年下降，下降到不成新聞為止。
但是在診間，每天拿起超音波掃脖子以前，還是有人打著同一條領帶、放著張天鈞教授的甲狀腺書籍，拿著同一支WA Harvey聽診器，用老派的方式看診、行醫、寫日記。
多年的堅持與信念，讓我從醫院到診所的日子，每天都全力以赴，認真看待每一個病人、為他們仔細著想，努力將上帝給我一切的智慧、恩賜與才情，發揮到極限。
▌我們的努力：甲狀腺與糖尿病
回診所一年多來，我們不負眾望，在醫療團隊全體努力下，甲狀腺穿刺的技術打響知名度，大量的病人從醫院與其他診所轉診來檢查，不到一年即診斷出近三十例甲狀腺癌。
透過早期診斷，在台大評估手術與放射碘治療，目前甲狀腺癌存活率100%，死亡率為零。
糖尿病在營養師、衛教師，高品質照護網的持續追蹤管理下，胰島素與各種照護指標都名列前茅，減少糖尿引起中風、心肌梗塞、腎衰竭等併發症。
醫療團隊多次受邀赴衛生局演講，連續兩年榮獲「糖尿病好診所」的肯定。
▌當醫師是一生最光榮的使命
我們非常的努力，要對得起所有踏入診間的病患，值得他們的信任與期待。因為選擇當醫生、也能夠當醫生，是我一生中最光榮的事、有強烈的使命感要好好實現。
可惜先生的時代早已遠去，我們即使病人眾多、表現出色、軟硬體不斷進步，在地方有一席之地，但是在這個蠶食鯨吞、生存本身就不容易的醫療戰國時代，賺錢的才受尊敬，救命的不受重視，時不我予，多少有一點點遺憾。
▌來來去去的聲音
「醫生已經毋好矣！你大漢毋通做醫生...」
那天父親話說完不久，我沒有答話，只是把兒子抱回來，看著他的臉，很認真地對他說：「台大~醫~學~院~」。
有人早已遠行，來來去去的，依舊是這些回音。
▌光在黑暗中閃耀
「東門城外野草花，民生路口夕陽斜。」
「反射鏡前醫生館，平安康復照病家。」
用心聆聽，聽見遠方的呼召；用心看見，光一直在黑暗中閃耀。
2025年4月27日完稿於新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