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均賢醫師: 2019 WF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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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2月14日 星期六

中山醫偶遇大學同班齊同學

作者:林均賢 醫師


週六去台中聽甲狀腺射頻消融術演講,從醫學大學門口走出來正要回台北,過馬路時遠遠看到大學同班同學從對面迎面而來。

看到我二話不說,先劈頭大罵:「來台中怎麼不找我!」接著邊說邊罵,從甲狀腺講到秘魯、從結婚講到湖廣總督林則徐,再講到如果下次來台中不找我你就死定了!

我站在馬路旁被臭罵一頓沒說什麼,心裡其實很受用。大學時代過了不知多久,我早就不是我的我,過去的我已經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卻還有人記得。

畢業那年彷彿起了一陣風,吹散了人群;這幾年更彷彿起了一陣陣大霧,你我的輪廓,遠遠看起來,早就模糊了。

我們野人獻曝,寫些隨筆記錄在 facebook 上,可能也只是想跟過去相遇、將來可能不再重逢的人們,遠遠的揮手,說:「嘿~我在這裡!我其實還活著,你有看到嗎?」「你那邊過得還好嗎?」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2019 年 12 月 14 日於列車返台北路上

2019年12月1日 星期日

好運

作者:林均賢 醫師


前天(禮拜五)早上,一如往常在病房總醫師值班室內用電腦,做一些瑣碎的事。突然某個主治醫師跑進來說:「我早上去外院演講 Acromegaly (肢端肥大症),整理的幾個case,來跟你分享一下…。」說著說著就坐下來拿出手機把投影片一張張點開來講如何如何,我在旁邊負責一直點頭,覺得太厲害了!回想自己這幾個月來,跟過不少次張天鈞教授禮拜五門診,一半都是肢端肥大症的病人,自己暗自摸索,已經覺得略懂略懂,今天終於茅塞頓開!

突然想到一兩周前,另一位主治醫師也是突然跑進我們值班室內,跟我說他自己身上裝了連續血糖監測器,說著說著就把手機拿出來點開APP:「你看我的血糖都很穩,這餐飯後血糖特別高是因為吃完一小塊提拉米蘇。特別的是不管吃什麼,每餐飯後血糖都會有兩個peak才會降下來,跟我以前想得不太一樣…。」我在旁邊一直點頭,覺得有趣有趣!自己也很想裝裝看。

代謝內分泌科是一門很有趣的學問,從大腦出發到控制全身的內分泌賀爾蒙彼此也都會互相影響,一不小心就會造成各式各樣的疾病,因此非常非常複雜。短時間內要全部弄懂,其實是件非常困難的一件事。

幸運的是,我好像一直遇到很熱心的老師。

(最近很多事情都在摸索與嘗試中,但是運氣真不錯,要好好把握,故為之記)

2019 年 12 月 1 日 為之記

2019年11月21日 星期四

布列哈茲

作者:林均賢 醫師


工作告一段落,晚上心血來潮去了一趟音樂廳,想增加一點氣質,本來只想在門口散散步回憶一下往日情懷,發現還有票就進去聽一下。

布列哈茲在家裡常聽,算是我的老朋友。沒有深入研究他,只覺得他的蕭邦氣質不錯,在我心目中是魯賓斯坦以來,活人中彈得數一數二的,頗合我的味口。

一兩年沒來音樂廳了,記得三四年前有次來聽傅聰彈蕭邦和莫札特。氣度不凡!但是畢竟是八十歲的老人了,慷慨激昂的部分表現得有點勉強。結束時巍巍敬禮,身體不太穩,在台下有點擔心他會跌下來。

他轉身離去時消瘦的背影透出一股蒼涼,那幅景象令我難忘。

說也奇怪,我特別喜歡那股衰老蒼涼的感覺,看似衰弱卻有一股生命的厚度與力量,讓我不由得想起他的身世、想起傅雷家書、想起動盪的時代,他充滿骨氣卻雙雙慘死在文革暴政下的父母親。

布列哈茲這麼年輕,當然缺少這種厚度,不過他是波蘭人,還是學哲學的,有自己的氣質和詮釋,似乎走出一條自己的路(歷史上鋼琴家早已精銳盡出下,活人能開創自己的路,是很不容易的)。

整場聽下來覺得很不錯很對味,但還不到感動的地步,以為音樂會就這樣結束了。

沒想到最後的安可曲讓我非常感動。安可曲是巴哈:「耶穌,世人仰望的喜悅。」選自第147號清唱劇作品:「心、口、意與行為」的第十樂章。這是一首芭樂曲,小時候牧師上台講道前司琴經常演奏的曲子,反覆的旋律令人平靜,但是仔細聽好像也沒什麼內容,就是一直重覆而已。

長大後聽到的一些 CD 版本大致上也都不脫這種路數。沒想到布列哈茲一開始莊嚴中不失優雅,中間反覆段落相當靈動,最後彈得極慢、極輕而中止,全場鴉雀無聲,數秒後才想起爆炸般的掌聲!

我在台下真是感動莫名,這首曲子本來應該要這樣彈的,怎麼沒有人想到呢?回家的路上,我想了很久,我相信差別應該是布列哈茲他有經過長時間的思考、理解與分析,深思熟慮後才能彈出這種詮釋,因此走出了一條自己的路。

鋼琴不是苦練而已,如果沒有思考與理解,再練大概也是白忙一場。

想想自己在醫院裡,常常做很多所謂 routine 的事情,聽老師說什麼就做什麼,搞不清楚狀況先拼命點頭。這麼多年來,有可能其實都是白忙一場。

從今天起,應該好好思考所有事情背後的原理,試著用自己的方式去思考、理解與分析問題,深思熟慮後再行動,才能走出一條自己的路。

2019 年 11 月 21 日於國家音樂廳

2019年11月17日 星期日

台東省親

作者:林均賢 醫師


飛了一趟台東省親,不到一小時即落降。

回想前次來台東的時候,大隊人馬浩浩盪盪從北醫出發,因為那陣子蘇花高頻繁事故,最後決議遊覽車改走西部,從屏東繞上來,加上中間休息吃飯時間,搖搖晃晃的搭了近十個小時才抵達台東縣海端鄉海端國小。早上出發,抵達時已是夜晚。

那是我大學第一次參加醫療服務隊,對很多事都感到新奇,休息空檔的時候,大家在聊天,我就跑到角落拿出紙筆寫日記。

後來又參加了幾次義診,工作比較忙碌,不過空檔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拿出紙筆來記錄一下發生的事。

一般會參加這些醫療服務隊的人性子都是比較活潑開朗的,講話也都很有趣,我剛好相反,除了家訪或義診外,不太會講話,雖然看一群人瘋瘋癲癲玩得不亦樂乎,心裡很羨慕,卻常常想很久不知道該說什麼。

印象最深刻的是,某次在某農場幹部訓練,在一個十幾公尺長的山坡上,大家彼此猜拳,輸的就穿上厚外套,從山坡上直接滾下去。我目瞪口呆!更出乎我意料的是,滾下去的人看起來都特別開心,大家樂此不疲!似乎滾下去是一種無上的榮耀。

不過至今最詫異的還是,大學參加了好幾次醫療服務隊,去了好多個地方,大家看我每次不曉得在寫什麼碗糕?卻都很接納我,百分之百尊重我寫日記的權利。

如今工作場所,經常遇到一梯梯輪訓的住院醫師,有的優秀、有的特別、有的怪。據說醫院一百多年來都是如此,大家也都見怪不怪。

幾年來遇到同事口中的怪人,我都會想到自己某方面來說也是有點古怪。然而一路走來,總是無條件被別人接納與寬待,自己也應該用相同的態度去接納不同脾氣與個性的人。

飛了一趟台東省親,快速回憶起近十年前的許多往事,充滿回憶與感念。

2019 年 11 月 17 日於台東航空站

2019年10月22日 星期二

去,還是不去?

作者:林均賢 醫師


他死以後,她就被送進了養老院。每次去看她,搭車都需要不少時間。

其實我很久才去看她一次,因為實在太遠了。當然還有很多原因,包括要唸書、考試、值班等等。最重要的原因其實是她都已經不認得我了,甚至連自己的名字也都忘了,去看她還有意義嗎?看也是難過而已。

每次看她,耳邊都會不斷出現「他」跟我說:「我要活得比她久,這樣才有人可以照顧她…」然而他畢竟先走了一步,早就永永遠遠離開了我們。

不看她,雖然理由很充分,心裡還是覺得很過意不去。到底是去,還是不去?

她在安養院裡其實被照顧的很不錯,照服員非常有愛心,每天課表上還有一些簡單的運動等等課程,比在家裡請看護好很多。不過把她送進安養院,心裡上一直有種遺棄她的感覺。每次我去看她的時候,她不再認得我,心裡也會湧上一股被遺棄的感覺。這兩種感覺一樣強烈,彷彿拔河比賽,遲遲分不出勝負。

她周末流感發燒,被送進了醫院急診隔離室。那天中午我去醫院,在玻璃門外看著她,對她揮手,聽到她用台語問看護:「這個人是誰?」

我在門外提起聲音說:「哇阿賢啦~」喊了一次她沒有反應,又再喊了一次,還是沒聽到,我再大聲喊「飯要吃~」還是沒反應。隔著玻璃互看了一分鐘左右,不久看護用輪椅把她緩緩推回病房了。

大老遠來,不過是隔著玻璃門,大聲說兩次:「哇阿賢啦~」還有「飯要吃~」就這麼回去了。

我心裡不太滿意。但是對一個年近九十歲、失智多年又虛弱無力的老人,我到底想看什麼?又到底在期待什麼呢?難道失去的青春與記憶喊一喊就會回來嗎?

下次到底是去,還是不去?還是其實都只是一種感覺而已?

2019 年 10 月 22 日 為之記

2019年10月10日 星期四

禱告

作者:林均賢 醫師


上個月來病房輪訓,看起來非常靦腆的第一年黃住院醫師(R1),是小我四屆的新竹高中學弟,偶然得知她老媽竟是我高二的地理老師,一時心血來潮,下班後約學弟一起吃個飯。

菜一上來,我就說:「吃吧!」正要夾菜,突然看到學弟低下頭來正要禱告,我趕快說:「好好~禱告~好!」趕快把筷子放下來。學弟問我:「學長,有什麼要特別幫你禱告的嗎?」

我一時語塞,說「都可以阿~」突然發現好像很久很久沒有禱告了。

上一次禱告,是他永遠離去的那個月。那個月我剛好在胸腔科,照顧一位肺癌末期裝氣切管的病人,印象中他家屬特別多,都圍在旁邊,每次查房一靠近病床,都好像摩西過紅海。我注意到病床旁邊放著一本台語版的聖經,就用台語說我們家也是基督徒,我會替你祈禱。

其實只要遇到病床旁放十字架或聖經的病人,我都會緩緩的對病人說:「我會替你禱告」「請放心,上帝無所不在,有祂最好的安排!」

雖然我也很想知道上帝有什麼安排?但是每次我這麼說,病人都會很高興,接著我就去看下一個病人。

不料那一次這麼說之後,家屬好激動,把我團團圍住!其中一位家屬請求我當場替病人祈禱!我心想完蛋了,局勢凶險無比,卻難以拒絕,只好假裝很自然的答應了。

在人群中,我閉上眼睛想了好幾秒,把所有小時候印象中牧師在台上祈禱時常常說的話,努力排列組合之後,支支吾吾地講出來,內容不脫上帝的恩典、愛疼與醫治等等這些差不多的話。全程不到兩分鐘,甚至可能不到一分鐘,零零落落得講完自己都覺得不太好意思,趕快撤退。

雖然如此,這起包圍事件不久就淡忘了。看到病床放聖經的病人,我還是經常說:「請放心,我會替你禱告,神無所不在…。」

那天學弟低頭幫我禱告的瞬間,突然又想起了這件往事。那時他離開我不久,腦海中都是他的回音,一直到現在。這一兩年來,醫院裡唯一無法拒絕的,大概是癌末病人的請求;醫院外,從照片和文件尋找線索、從台北到屏東一路回頭,仍然無法停止尋找他的念頭。

「摩西摩西(もしもし)~你有聽到嘸?你佇叨位?過了好嘸?」

希望今晚的祈禱,他也可以聽得到。

2019 年 10 月 10 日 為之記

2019年9月22日 星期日

作者:林均賢 醫師


上次值班,住院醫師半夜一點打來說病人喘,不知如何處理。

我走去病房,病人看起來還算穩定,於是坐下來跟學弟大致講一下喘的病人該如何初步評估。看他好像還是似懂非懂的樣子,於是離開前跟他說,剛剛我請他抽的動脈血結果出來,如果判讀沒有把握,可以打給我。

半夜三點左右又打電話來,電話中聽起來還好,不過看學弟很認真,於是走去病房跟他稍微討論了一下。看他聽得很認真,不過從他問得問題,知道他大概沒搞清楚狀況。

走回值班室的時候,想到這幾年在台大醫院,看到無數絕頂聰明、才華過人的人,自己內心無比尊敬外,卻也不敢有任何表示。

倒是偶爾遇到不知所措的學弟,自己在當下如果多出任何一點點耐心,大概都是想起當年的自己。或者某方面來說,也是現在的自己。

天助自助,不時奮起。

2019 年 9 月 22 日

2019年9月13日 星期五

罐頭與沙西米(さしみ)

作者:林均賢 醫師


那天在一家破舊的老唱片行裡,我說這張孟德爾頌還不錯,不過樂團聲音悶悶的沒出來,有點可惜。老闆轉身拿出 David Oistrakh 某年的版本,唱盤一轉,小提琴一出場音色美到全身起雞皮疙瘩,整間店彷彿都活過來了。

腦海中瞬間閃過想立刻回家,放給他聽的念頭。

上上次回家,剩下一棟空蕩蕩的房子,裡面都是他的回音。上一次回去,房子已經拆了一半,停了一台怪手,外面有施工的標誌。那天傍晚,我一個人站在舊庭院的斷垣殘壁上,想了很久很久,才真正意識到他已經永永遠遠離開了。

這一年多來,到處尋找他的身影。醫院裡面沒有找到,不過倒是有幾個輪椅從背後看過去有點像。醫院外面除了一起吃飯的餐廳,最喜歡去的就是老唱片行。在一排排 CD 走道上,緩慢的前進,彷彿轉角就會看到他戴著老花眼鏡,正在研究Philips、RCA的錄音,買完就要一起回家吃飯。

這一年多來,每次聽到好聽的聲音,都會產生一股「瞬間」的念頭,想回去找他。很想跟他說:「我最近找到幾張 David Oistrakh 和 Kogan 的 CD 有夠讚,蘇聯人真厲害,現在放給你聽!」很想跟他說:「不想聽罐頭想聽沙西米(さしみ)?好啊,等你身體好一點,我們再去一次音樂廳!」

可惜他是聽不到了。不管後來發現的聲音再好,總覺得美中不足,混雜著難以言喻的遺憾與想念。只好在許多個深夜,拿出他給我的那張貝多芬第三號交響曲的第二樂章紀念他,或是反覆聽他收藏的那幾張莫札特弦樂四重奏,彷彿又回到童年愉快的時光裡,充滿與他的回憶。

人與人之間不管多少交情,相逢的時間都相當短暫。我從出生認識他,到他死亡,彷彿彈指間的事而已,卻充滿無窮無盡的想念。

2019 年 9 月 13 日中秋節值照會班 於台北

2019年7月26日 星期五

粉紅阿嬤


作者:林均賢醫師


多年來台大醫院的大內科晨會經常有一位全身穿著粉紅色衣服的婆婆出沒,大家都稱她粉紅阿嬤。她穿著其實頗為講究,全身上下從帽子到鞋子到雨傘都是粉紅色系。粉紅是個籠統的概念,細分深淺漸層,全身上下互相呼應,像是一幅19世紀法國的油畫,動個不停,相當活潑。

據說她是台大醫學院李源德教授前後屆數的前輩,台大畢業後去哈佛,美國執業退休。她有很多傳奇,上過PTT等爆料新聞。大致上是說機車騎士停在醫院門口等紅綠燈,結果有個粉紅婆婆強行搭便車,直接坐到後座云云…。

她每次參加晨會每來必問,動作矯捷的拿起麥克風,開頭必說:「我兒子當年幫蕭萬長開刀怎樣怎樣…。」接著滔滔不絕講和主題無關的事情,中氣十足,嗓門很大聲,令大家不勝其擾。後來她只要發問就會被眾人打斷或是直接忽略。幾個月前有一次她拿起麥克風又開始滔滔不絕,鄰座的資深醫師直接把她的麥克風搶走。

「她是誰啊?」「她是粉紅阿嬤啦!學長跟我說她是某某某的某某某,我剛剛Google一下,很多她的新聞耶!」新來的實習醫師們在後排竊竊私語。大家都把她當作有趣的話題,卻從來沒有人把她的存在當真。

在一片肅靜的白袍群海中,一個矮矮小小的老粉紅被搶走麥克風,又急又氣,嘴巴念念有詞,全身發抖、動個不停,彷彿受到很大的委屈。那一幕我一直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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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子沒看到粉紅阿嬤了,前幾天晨會開始一陣子,看到她遲到走進來,很緩慢地坐到我斜前方,我發現她走路比我印象中慢多了,而且巍巍顫顫的,走路不太穩,人看起來很衰老,不像往年精力充沛拿起麥克風大聲嚷嚷的樣子。(記得去年 Grand round 結束時,她跑上來堅持要我回到某張投影片給她拍照,指指點點找了很久找不到她還很生氣!)

晨會不到一半我偷瞄她一眼,她竟然已經在打嗑睡了。

晨會結束時,她才悠悠轉醒,慢慢收拾著她身上各種塑膠袋裡面拿出來的物品,跟著人群緩緩的離開大內科講堂。移動太慢,被幾個後面的年輕醫師們不斷借過。

那天我站在門口親眼目睹了這一切,才意識到她是真的老了。

林均賢

2019 年 7 月 26 日 為之記


林均賢醫師的日記



2019年1月7日 星期一

麥當勞叔叔


作者:林均賢



昨天下午剛回國,收完行李點開抽血報告,除了腫瘤指數以外看起來還不錯,在想隔天門診如何跟主治醫師討論治療能否有機會延後。

打開手機看到未接來電,回撥第一通沒人接,再打一次還是沒人接,打到家裡才知道他下午剛剛去世。推算起來,我在看報告的時候他人已經走了。

最後一次看到他的時候,是十幾天前的聖誕節,伯母跑回房間休息,留下我跟他在客廳隨便亂聊,人狀況還不錯,不用枴杖也可以在家裡走來走去,跟我高談美中貿易戰,講得頭頭是道,還跟我說日本太冷不要去。

隨便聊了一個多小時,離開前送我到門口,還跟我說了聲謝謝。

電梯門輕輕地關上了,沒想到卻是我們的最後一面。回想起來,那次閒聊,好像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跟他單獨聊這麼久。

對醫師而言,病人是我們最好的老師、長期的病人是我們長期的老師。

和他的相處與觀察,讓我學會怎麼一個人無菌沖洗人工血管、排氣、撬開點滴瓶,學會怎麼讓 500ml 的點滴大約三個小時可以滴完;他讓我知道味覺改變、吃不下東西,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

我以前其實不知道化療這麼辛苦,在病房裡化療打下去,很多病人也沒什麼感覺就出院了。

如果血球太低發燒,就打抗生素加上血球成長素。像吃不下這種問題並不以為意,最多開個5cc促進食慾的神祕飲料就當作處理完畢,反正基本上沒辦法處理。

在我的印象中,他就是愛吃的人,喜歡到處買吃的東西自己吃還有給人吃。小時候家住新竹,幾乎沒去過城隍廟,也幾乎沒吃過小吃,總是在家裡吃老媽煮的糙米飯。

每次中秋節他來,我們就知道有好吃但也很油膩的食物。他會開著車從郭潤餅、石家魚丸、黑貓包這些經過他勉強認可的店,一路買回來吃。

吃完有時候說:「不錯吼!」有時候說:「這次味道不對!」或是:「歹食!」邊吃邊批評,但還是吃個精光。

我們旁邊聽了嘖嘖稱奇!也不知道味道哪裡不對?小時候對於困在車陣中,排隊買城隍廟小吃的記憶,幾乎跟這位愛吃阿伯連在一起。

不排不好吃,他要吃的店都要排。吃完照例批評一番。我有時候為這些食物感到非常抱歉與遺憾,擔心下次就要吃不到了。不過罵歸罵,他買來買去就是那幾家。似乎是歡喜冤家。

雖然他是我阿伯,不過小時候我們都叫他麥當勞叔叔,因為很小的時候,有幾次聚餐他會問我們小朋友要不要吃麥當勞?引起全場歡呼!

那時候的麥當勞漢堡薯條比現在什麼米其林餐廳好吃太多了。長大後才漸漸知道:

第一、他根本不吃麥當勞。

第二、在以前那個環境困苦的年代,他為了讓其他弟妹們可以繼續升學,中途輟學做了很多粗工,吃了不少苦。

也許是共同歷經患難,數十年至今手足間的感情依然非常深厚。老來不吃苦,愈吃愈好料,也許是一種補償的心理。

他生病的這些日子,我去看他的時候,只要他體力許可,一定會出去飽餐一頓,但有時候滿桌菜餚,他夾起來吃兩口就放下了,說味道改變,吃起來什麼東西都苦。

看他愁眉苦臉、想吃又吃不下的樣子,實在有點可憐,尤其他又是個如此挑嘴的老饕。彷彿龍困淺灘,有志難伸,說不出的惆悵。

他離開了世界,離開了這幾年來糾纏不休的痛苦。離苦得樂,應該為他感到高興。在我的印象中,他永遠是小時候那位滿臉笑容、體型稍胖、不吃麥當勞,卻會買麥當勞給我們吃的麥當勞叔叔。

二年來家裡第四位長輩逝世,充滿無限的追思與感念。

<後記>

阿伯只吃台灣傳統小吃,伯母說有一次去日本玩,他不吃生魚片,通通丟進火鍋裡煮,服務生在旁邊看了大驚失色!

聽說嚇到完全說不出話來,阿伯倒是很淡定地吃火鍋。他說:「我覺得熟的比較好吃。」

林均賢

2019 年 1 月 7 日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