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均賢醫師: 2020 WFU

2020年11月1日 星期日

鼓勵過去的自己


作者:林均賢醫師



結束連續半年(包含急診後送病房)的病房總醫師訓練。

這半年病房遇到的學弟妹都很認真,而且不斷在進步,各種知識都學很快,大部分比我當年厲害多了。

卻常常看到他們晚上七八點還沒下班,讓我內心很愧疚…。

這半年來最大的發現是:雖然我只是個大醫院裡很普通的小醫師,但是我很容易欣賞別人的優點。

記得一兩年前某位學長見面劈頭就說:「現在的住院醫師,這個也不會、那個也不會,根本一群廢物!(廢物兩個字還加上重音)」

我聽了冷汗直流,只好一直點頭,心想拜託接下來不要說我…。

對學問好、做事快的人,看別人當然是又笨又慢,差別只在於有沒有說出來而已。像我這種普通人,看別人都是聰明又認真,很容易不經意說出鼓勵別人的話。

這半年不時勾起許多過往當住院醫師的回憶。偶爾就會回想起很多年前某個晨會報告後被主任稱讚,說我準備很認真、台風很好!

那是我住院醫師生涯中唯一一次被老師稱讚,因此難以忘懷。

相反的各種批評責備,甚至被完全忽略…各種令人沮喪的事情都太常發生,大腦容量有限,以致於現在回想起來,反而幾乎都快沒什麼印象了。

走近跟學弟妹講話,彷彿是在跟過去的自己對話,講幾句鼓勵他們的話,彷彿就是在鼓勵過去那位跌跌撞撞的自己。

2020 年 11 月 01 日為之記

2023 年 10 月 31 日再閱


台大總醫師日記



2020年9月12日 星期六

我是誰?(總醫師的疑問)


作者:林均賢 醫師


(內分泌暨糖尿病學會年會擔任主持人,與曾芬郁理事長及台大總醫師全體合影)


年會後回病房趕上急救


上周末晚上參加完年會後,臨時起意回病房看一下病人狀況如何,過一條馬路回醫院,剛要踏入病房,突然響起 9595 急救廣播,自己的病人正要急救!

脫下西裝衝進去,看到家屬在裡面驚慌失措,立刻開始CPR的同時也趕快把他們請出去。

一群人抽血的抽血、插管的插管、壓胸的壓胸,給予強心劑與大量點滴輸液後,病人一度短暫恢復心跳 (ROSC),然而不幸出血過多還是死了。


我是全場最資深的人


門口讓了一條路出來。

用冷靜的語氣,試著在熟悉的痛哭流涕前,透露出一絲絲同理。

沉默了一下環顧四周,自己竟是全場最資深的人。


熱鬧與掌聲已是久遠的事


幾分鐘前才在年會會場看到觥籌交錯、載歌載舞,還有鋼琴、小提琴精湛的演出。

從舞台上看下去,我彷彿回到大學時代、彷彿聽見每次表演完台下的掌聲,以及演出結束後年華正盛時的各種熱鬧。

然而熱鬧與掌聲,在我的記憶中,都已經是很久遠以前的事了。


一群人走得乾乾淨淨


我請 9595 急救廣播解除後,護理師轉身回去拿一些東西準備清理現場,一群年輕醫師也走得乾乾淨淨。

在約莫一分鐘不到的空檔,房間裡就剩下我和那位全身插滿管路,躺在血泊中的病人,地上也是一攤血。

除了生命監視器(Monitor)和呼吸器對空發出熟悉卻無謂的聲音外,病房裡是異常的寧靜。

我凝視著這位已逝的生命,心裡突然有一股相當奇異的感覺。


人生四個疑問


「我是誰?」

「為什麼會站在這裡?」

「我什麼時候會死?」

「現在又為什麼活著呢?」

2020 年 9 月 12 日 為之記


其他心得





2020年8月23日 星期日

張勝傑 grand round

作者:林均賢 醫師




紀念七月底和同班同學張勝傑一起準備 Grand round,轉眼又過了一個月。

醫院裡遇見老同學總是特別親切,想起認識張的那天,就在陰森森的台北儒林重考班八樓。開課第一天,八月二十三日,記得清清楚楚,班主任姓孟子的孟,站在講台上,後面錄取台大醫學系的學長姐一字排開,陣仗頗為嚇人。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自己來台北,對台北印象極差。卻也沒想到接下來的人生中,再也很少回去了。

我們大學七年同窗,畢業後他去非洲醫療替代役,遇到斷交差點回不來,輾轉來台大又再重逢,從18歲到30幾歲,十多年就這麼過去了。雖然在重考班的日子覺得頗為悲慘,開課第一天八月二十三日適逢八二三炮戰紀念日,彷彿自己置身在考場四面八方無情的砲火中苟且偷生,沒想到竟開啟了彼此多年的緣分。

如今張林兩人似乎也是在苟且偷生。每當我遇到一件又一件困難的事情時,總是想起在重考班我們一起被迫朗讀一段又一段的課文,內容幾乎全部都忘記了,只記得幾句話,很想再次大聲地唸出來:「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

2020 年 8 月 23 日 臨表涕泣,不知所云

2020年8月16日 星期日

終戰75周年紀念

作者:林均賢 醫師


昨天 8 月 15 日是二戰終戰75周年紀念日。

75 年前我的阿公 15 歲中學三年級,戰爭中後期經常疏開到鄉下躲避美軍空襲,後來整批學生被日本軍部抓去當學徒兵,在台灣最南的屏東挖壕溝,每天在泥濘的地下練習抱著地雷向上頂和可能登陸台灣的美軍坦克同歸於盡。期望一人玉碎換一台美軍坦克,真是暨荒唐又可悲。

當中很多人生病得到瘧疾等等,簡陋的醫護室裡只有碘酒、紅藥水和少數珍貴的奎寧,很多人倒下去沒等到戰爭結束就死了。 8 月 15 日那天緊急在屏東某間廟前破破的兵營集合,聆聽天皇玉音放送後,部隊宣布永久解散。

二戰末期全台灣的都市都遭到大小空襲,台灣總督府被密集轟炸,附近的臺大醫院也跑不掉,西址的紅磚上至今仍然可以看到一些彈孔和空襲後的遺跡。75 年後他的孫子值完東址總值的最後一班。說起來每個家族,不論大人物還是小人物,他們的故事其實都是台灣史的縮影。

直到今日,在台灣能夠當醫生固然還是光榮的事,但是細細想來,也不過是百年來帝國殖民與外來政權相繼壓迫下,身為台灣人的悲哀。

2020 年 8 月 16 日 為之記

2020年8月15日 星期六

最後一班總值

作者:林均賢 醫師

昨晚和我最景仰的藍鼎淵同事一起結束了醫院東址的最後一班總值。

回想這一年的總值生涯,或是一夜好眠平安無事;或是又插管又急救、三更半夜硬著頭皮跟家屬解釋病情…。有些家屬一時無法接受,讓我偶爾覺得有點委屈,摸摸鼻子也就算了(至少沒被打)。

不過後來轉念一想,這些人跟我一樣,不辭勞遠的把家人送來這間醫院,其實都是抱著最高的期待。那怕是病入膏肓,抱著一絲希望前來,在這裡的一絲希望對家屬而言,也是無比巨大的。

病房一間間走進去,一雙雙不同的眼睛裡,充滿同樣期待的眼神。希望自己可以像身邊各個傑出的同事、與前方那些令人景仰的師長一樣,對得起他們的期待。

2020 年 8 月 15 日 為之記

2020年8月7日 星期五

上帝創造每個人都有所用

作者:林均賢 醫師


經過一番努力,我們推著病床到急診,她已沉沉睡去,在吵雜的環境中顯得特別寧靜。我轉頭看著整晚沒睡、滿臉倦容的父母,雙眼還泛著淚光。雖然這幾天我也很疲倦了,心裡還是有點不忍心,想安慰一下這對父母親。

醫院裡其實是個充滿失敗與悲傷的地方,醫院多年目前最有興趣的兩件事,第一是週五下午跟門診的空檔聽張天鈞教授聊畫畫,電腦google一幅幅畫點評一番,近期的用色可說愈發鮮麗大膽,似乎超越了疾病來到另一個境界。第二就是跟病人閒聊,回答他們天南地北的問題,摸索與病人及家屬們的相處之道,學習安慰他們的方法、思考問題背後的心理,裡面其實不少樂趣。

最近才慢慢體會到,上帝創造每一個人,其實都有所用。有些人一直在舞台上發光發熱,也有些人還在尋找自己的舞台;有些人功成名就,身邊擠滿了人群,也有些人整日瞎忙卻一事無成,落落寂寥只能利用空檔時敲門找病人說說話。他可能沒有什麼傑出的表現,卻一直是個善良的人,努力執行好他的工作。

上帝創造每一個人都有所用。不論醫生或者病人:「凡祈求的,就得著;尋找的,就尋見;叩門的,就給他開門」這是我最近體會最深刻的一句話。

2020 年 8 月 7 日 為之記

2020年6月26日 星期五

緬懷陳定信教授

作者:林均賢 醫師


對一個人的記憶,回想起來,似乎都是片段的。

去年,也就是我第三年住院醫師那年,分派去 13A 腸胃科報告一個 IGG4-related disease的case。陳定信院士規定台大腸胃科一律全英文報告。我講中文都不一定很好了,變成英文更是七折八扣、詞不達意。用破破的英文報完,汗流浹背,雖然報得大概不怎麼樣,不過陳定信院士莊重地坐在我前面,默默聽完我的報告後,仍然給我很中肯的建議和評論。

幾個月前某一次晚上六七點下班坐捷運回家,門打開剛走進去,突然看到院士坐在博愛座椅上一副很莊重的樣子,我反射性地立正站好說:「教授好!…」後面進來的人太多了,不久自己就被擠到一邊去。經過兩三個捷運站,院士起身離開時,還特地走近跟我揮手示意。我又被嚇了一跳,趕快一直點頭,目送他離去。

上個月某天晚上病房總值,半夜突然接到住院醫師來電說院士出了狀況,才知道院士住院了。我趕快走進病房,愣了一下才認出院士,模樣衰老了許多。大家不敢怠慢,趕快抽血打針,又因為周邊大號點滴打不上,我趕快打股靜脈,一起跟著推到一樓急做電腦斷層,折騰了一陣子。

三更半夜,我對師母簡單表達對院士的敬意,一邊一路上解釋目前的情形,因為意識改變,不得不問院士很簡單的問題:「請問你叫什麼名字?現在在哪裡?這位是誰?」院士看起來很疲倦眼睛一直閉著,回答時才勉強張開眼睛。前後兩次很客氣地跟我們說:「麻煩你們了,現在靠你們照顧了。」聲音非常疲憊,但是語氣很誠懇,讓我很不好意思。

後來院士病況逐漸惡化,不幸離世。雖然吾生也晚,跟院士只有短短數面之緣,卻經常從身邊許多的師長口中,感受到他高貴的人格。對我而言,他不只是肝炎教科書中的傳奇人物,更是一位關懷社會的知識分子,經常為了堅持對的事而挺身而出。

在臺大醫院這幾年,瞻仰許多先生與師長們的風範。感覺學問愈高、地位愈尊崇的人,多半對人謙遜、態度誠懇。院士即是這種典型,景仰他的為人,簡短數筆,謹為之記。

2020 年 6 月 26 日 為之記

2020年5月9日 星期六

少年白醫師

作者:林均賢 醫師


那天晚上七點多從病房護理站後方走過去,看到三位住院醫師坐在護理站的電腦前,專心地開處方與寫病歷。我從他們的背後走近,三位醫師渾然不覺,除了打鍵盤的聲音外,空氣是異常的寧靜。

我停頓了一下,默默在不遠處觀察,赫然發現,他們除了平常一臉倦容,三位醫師背後竟多多少少都有些白頭髮。一團黑髮中若有少數白髮,顯得特別醒目,卻沒有不和諧的感覺,看起來黑白並存該有一陣子了。

不滿三十歲的人,正面是帶有青春的臉,背面卻是白髮逐漸蔓生,真是令人不忍哪!

我們這一代的醫師,從進醫院開始,常常被罵是草莓族,這個也不會、那個也不會,只想值班後下午休息。去年起六年制的住院醫師上路,缺少醫院實習經驗,更是經常被批評得一文不值。

然而我看到絕大多數的他們,雖然經驗不夠,卻很努力。他們努力照顧病人,想有好的表現,但是被家屬罵、被主治醫師唸、被護理師嫌等等,各種挫敗感時時刻刻削減著他們從醫的熱情,卻還是在崗位上努力著。

醫院已經是個充滿悲傷的地方了。因此每個月來我們病房輪訓的住院醫師,我都會盡量多鼓勵他們,就好像當年有人鼓勵那個剛進醫院、每天被臭罵一頓,每天都很灰心的自己。

醫療環境與社會氛圍不斷改變,這陣子武漢肺炎的疫情,醫院受到許多民眾自發性的感謝與捐贈物資等等,內心其實相當感念。

希望這次的危機能夠成為轉機,一起給年輕的醫療人員多一些關懷鼓勵、少一些批評責備,共建一個更友善的醫療環境。

他們的努力,值得我們的掌聲。

2020 年 5 月 9 日 為之記

2020年4月4日 星期六

到底怎麼回事?

作者:林均賢 醫師


一早起床出門去醫院,想到自己竟然是總醫師。這傢伙我很熟,認識他三十多年了,底細清楚得很,有點不敢置信!就這樣半信半疑地從捷運站沿著常德街走進台大醫院開始一天的工作,這幾個月一直如此。

「打電話叫病人來住院,病人不肯就是不肯,到底怎麼回事?」

「已經可以出院了,家屬不斷拜託再多住個幾天,到底怎麼回事?」

「醫院美食街向來一大群病人家屬在裡面吃飯聊天,現在卻幾乎空無一人,到底怎麼回事?」

「接著呼吸器的癌末病患,身上插了一堆管子,活也活不久,死也死不了,到底怎麼回事?」

「三更半夜病人急救插管、一團混亂,家屬在門外等我解釋,到底怎麼回事?」

「加護病房認真照顧病人的老師,看見他走進了台北地檢署,到底怎麼回事?」

「邀請大教授來科內演講,學弟舉手說:你講得不對!接著侃侃而談…我冷汗直流,到底怎麼回事?」

「世界發生了一場瘟疫,加害者變成受害者,受害者變成了救世主,到底怎麼回事?」

「指導學弟做報告,自己其實也不會,正在翻書 ing,到底怎麼回事?」

「有的人死了,有的人還活著,死了的人,經常可以看見他、聽到他在耳邊說話,比很多活著的人還活著,又到底怎麼一回事?」

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浮生如夢,為歡幾何?那天來返屏東的快車上,想到自己糊里糊塗超過三十多歲了,念念不忘回頭尋找一個早已離去的背影,又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明白的事情太多,故為之記

2020 年 4 月 4 日於清明節

2020年2月27日 星期四

教授你講得不對

作者:林均賢 醫師


過年前某次科內演講,請來院內公衛領域權威級教授演講:「塑化劑對人體的影響」。

講畢坐我右後方的五年級醫學生舉手發言,一開頭就說:「你講得不對!我有修過材料學的課,材料因為怎樣怎樣的特性,所以會如何如何...」侃侃而談,頗有自信,一直講不停。

我在場冷汗直流,心想:「你這臭小子!你講得對不對我是不知道,但是今天教授我請來的,你不要害我阿!」想到等一下還要送教授離開,一番苦澀的滋味湧上了心頭。

想起從實習醫師踏進門到今天,多少年來在病人、家屬與無常中夾縫求生,苟延殘喘、活到了今日,沒想到卻栽在這位學弟手上,真是命運的安排阿!我斜眼偷看教授的臉色,讀不出什麼表情。心想過去幾年來,再壞的場面都撐過來了,冷靜冷靜、先觀察觀察,阿賢不要怕!

沒想到教授很有風度,靜靜的聽完後,在場微笑的說:「同學你說的不錯,也是一種理論,有它的道理。不過我認為應該是如何如何,因為學理上怎樣怎樣...。」

不久台下主任接著發言,面帶微笑用稱讚的語氣說:「這位同學不錯,推論也有道理,我們現在都很鼓勵年輕人…歡迎加入我們O教授的研究室!另外我認為,如果要證實這個因果關係,研究設計應該如何如何...」教授與主任接著開始熱烈討論起研究設計的問題。

會後這位醫五學弟似乎還有很多話要說,留下來跟教授與主任又談了一會兒才走。教授等電梯時,還特別跟我說主任跟學弟的想法不錯,給他不少啟發,他回去會調整一下研究設計,進一步探討這個問題…。

似乎我多慮了。說教授不對,好像不會怎樣!

會後本來想提醒學弟:「你發言很不錯,不過請注意一下語氣!」後來轉念一想,其實學弟語氣很正常,只是不像我會一直點頭而已。至於他說的內容我根本不懂,沒資格評論。想想學弟其實很優秀,大智大勇,頗有大將之風,應該好好稱讚他才對,不過稱讚他想想哪邊又怪怪的。最後決定不提醒也不鼓勵,當個佛系總醫師,也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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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病毒隔海大爆發,山雨欲來風滿樓。科內過年後的演講紛紛改期或取消了。在醫院裡處理一些會或不會的問題、做一些常規或非常規的工作,準備支援疫病門診,也重新學習影像插管的新技術…。各種新規定一直下來,內科同事們都焦頭爛額。

時光飛逝,倒是學弟那天舉手發言的畫面,偶爾就會浮現在我腦海中。自己多活了許多年,不論在知識還是勇氣上,都遠遠比不上那位學弟,當天竟然還想「提醒」人家說話的語氣,內心真是慚愧阿!

臺大醫院受到日本時代影響,百年多來醫院裡仍然保留了很多尊師重道的傳統。不過尊敬老師,不代表先生(せんせい)永遠是對的,也不代表自己可以沒什麼想法,跟著老師走一輩子。應該要有自己的創見!

民主社會了,現今科內的師長多半很開明,自己在科內除了一直點頭,更應該發言參與討論,並且多讀書多思考,才能言之有物。而且就我的觀察了解,在開放的環境中互相討論往往可以激盪出很多創意與想法,比封閉的威權服從體制來得有彈性,也更能應對外在的變化。醫療團隊如此,國家社會想必亦是如此。

向那天英勇發言的學弟致敬、也向醫院第一線防疫的師長與同事們致敬。身為一名醫療人員,一直是我覺得很光榮的事、身為一個擁有民主自由的台灣人,我更是感到非常榮幸。

2020 年 2 月 27 日 為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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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13日 星期四

過意不去

作者:林均賢 醫師


前天上層病房總值,內科加護病房全部滿床。打電話過去,準備請今天加護病房值班的 OOO 去友科加護病房,幫我外接一床病人。

OOO 恰好是我大學同班同學,又恰好我們群組約隔天中午醫院裡吃個飯。我打過去還來不及說話,他馬上很爽快的說:「均賢抱歉,我明天不能參加喔!因為…」我立刻說:「不是跟你說這件事啦,我是要請你幫我接一床新病人!」「我們剛插完管,他是60歲女性,在某某床,underlying 有 OOXX…麻煩你了謝啦!」說完就掛了電話,處理別的事。

那晚不知為何,雖然好幾個病人看起來都有點危險,半夜卻沒有任何住院醫師打來找我聊天。早上六點多起來看到天亮了,心裡莫名的感動。

點開那床病人的病歷,密密麻麻的記載過去病史與病程時序,應該是 OOO 沒睡覺徹夜打得整理,心裡非常敬佩,又感到有點過意不去。

這兩天想想對 OOO 不太好意思,雖然照規定輪到他要接病人沒錯,不過我告知壞消息的技巧也太拙劣,沒有發揮平常對病人家屬應有的高水準。

不過 OOO 是我很要好的同學,為人正直,富有責任感與幽默感,將來前途一片光明,應該不會跟小的斤斤計較,故為之記。

2020 年 2 月 13 日敬筆

2020年1月24日 星期五

祝福

作者:林均賢 醫師


最近經常進出加護病房看各種照會,不由得想起半年前的自己,每天都在加護病房裡把各種靜脈管、洗腎管用力插進病人身體裡。看著家屬們痛哭流涕,宣布病人死亡。

記得在加護病房的最後一天中午,正在跟學弟妹交班,一床昨晚休克入院的新病人,早上會客時還可以跟家屬講話,交班中突然心跳停止,一群人衝過去急救無效,緊急請心臟外科接上葉克膜,我出去跟外面家屬說已經成功接上葉克膜,我們再拚拚看,沒想到回去看心臟竟然完全沒跳,我內心涼了半截。

當天撤除葉克膜,病人立即宣布死亡。

本來期待自己在一年多來的重症磨練下,可以學到一些功夫救活不少病人,然後充滿自信的離開加護病房,沒想到最後一天離開加護病房,看著門口淚流滿面的家屬,第一次不知道該說什麼。那個腳步,無比沉重。

加護病房彷彿一道鬼門關,進得去不一定出得來。病人進進出出,門也是開開關關。到今天每次路過的時候,都會感受到一股死亡的陰影強烈的壓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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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上總醫師以後,白天硬著頭皮處理各種自己可能會、也可能不太會的問題,常常手忙腳亂。晚上值班常常半夜爬起來急救。少數救回來,大部分還是在 CPR 與三分鐘一隻強心劑下死亡,留下一團混亂的場面。

在醫院的日子裡,灰頭土臉居多,每天出門前照鏡子,都在想:「這傢伙是總醫師?真的嗎?怎麼看起來好像沒有很厲害?」半信半疑地去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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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每次覺得灰頭土臉的時候,我都會想起這個世界上,曾經有一個人,不論自己從小到大做過多少好事壞事、不論自己在醫院灰頭土臉過日子,他都一直以我為榮、一直對我充滿信心。

二十多年前在他還年輕的時候,不知為何,他深信我會考上台大醫學院;二十多年後他病入膏肓的時候,他相信我給他最好的藥。他對我無比的信心,近三十年來都沒有減少,除了他日漸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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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年穿梭在醫院來往的人群中,常下意識地回頭尋找一個人的蹤影。雖然找了很久一直沒找到,但是只要想到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永遠以我為榮、永遠對我充滿信心、在不遠的地方一直祝福著自己,就會覺得其實我有多麼幸運。

愛,穿越了時空、穿越了生死、穿越了三十年平凡與不凡的日子、穿越了無窮無盡的想念。回憶很久很久以前,在鄉下的夜晚,每次我們從家裡的陽台抬頭隨便看,星空都是無比燦爛。

不論星星是否已經死亡,它還是一直發出「祝福」的星光。

如今我無須抬頭,時時刻刻,只要想起他的時候,腦海中就會收到一份份源源不絕、充滿祝福的禮物。就像小時候時常拆開他從行李箱拿出來的禮物發出歡呼一樣,拆開來的不只是禮物,更像是對今天那位披著白袍、在醫院裡灰頭土臉的傢伙,最大的期待與祝福。

2020 年 1 月 24 日除夕夜值照會班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