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弟（妹）你問得很好！台大代謝內分泌科歡迎您

作者：林均賢醫師

（照片來源：陳冠樺醫師）

八名醫師，氣勢驚人

台大內科今年在王治元教授號召下，一口氣收了八名代謝內分泌次專科醫師，氣勢驚人！（那年只有我跟林冠宇）。

其中好幾位學弟認識，以前常常問我問題，讓我印象深刻。

我認識他們的時候，他們好像還是五六年級見習醫學生而已，沒想到都要進入次專科了。

事緩則圓

以前在台大糊里糊塗當了幾年內科住院醫師，一覺起來變成總醫師（CR），根本不會教學弟妹。

他們問的問題答不出來，先回說：「學弟（妹）你問得很好！明天找時間一起討論~」

事緩則圓，以時間換取空間。

印象中的總醫師很兇

小時候印象中總醫師（CR）很大、很威風。

發照會單前，要先寫下重點，準備好才敢打電話，避免被臭罵一頓。

早上的 medical challenge 或是晚上的交班會議，都很怕被點到，CR 的眼神一過來就想逃。

圍城下的孤軍

他們眼神一到，彷彿電影裡指揮官手一揮，接著就要萬箭齊發、用環環相扣的醫學問題包圍你、拷問你。

而你是圍城下的孤軍，無路可去。

某次值班夜的交班會議，CR 領著千軍萬馬，用各種醫學問題，四面八方強攻內科住院醫師同事「葉淨元」。

葉師傅攻守有度，不愧是本屆內科醫師最強高手，各種艱深的感染症問題，幾番強勁兇猛的攻勢，都被葉師傅一一化解了，看他氣定神閒，似乎仍游刃有餘。

CR 點點頭，接著眼神看到阿賢...，不妙！

胸痛有那些非典型症狀？

「胸痛有那些典型或非典型症狀？那些族群表現比較不典型？」「女性糖尿病？還有嗎？年齡？」

「你確定？」總醫師皺了一下眉頭，抬頭看了我一眼。

「她 32 歲有發燒，你還有那些鑑別診斷？急性心肌炎？該做什麼檢查？」

「你確定？」總醫師又皺了一下眉頭，銳利的眼神再次看了我一眼。

住院醫師輪流恭敬的把病房值班本交上去，厚厚的值班本愈疊愈高，總醫師一一蓋完章，一本又一本的甩到桌上，聲音愈來愈嚴厲...。

危急存亡之際

成吉思汗鐵木真，蒙古大軍所到之處，望風披靡。攻勢一波接著一波，有如怒濤排壑，愈來愈凌厲。

常常主力部隊都還沒上場，前鋒就把教室裡滿坐的實習醫師、住院醫師們殺得片甲不留。

阿賢平常魚目混珠，應付應付家屬還可以，面對 CR 步步進逼，桌上的內科生存手冊翻來翻去，就是找不到胸痛那一頁，全身冒冷汗，胸口也開始隱隱做痛起來！

平常前幾回合，阿賢都早早投降，今日苦苦支撐，並非求什麼奇蹟出現，而是環顧四方，武功高強的林冠宇、藍鼎淵，剛好都坐在旁邊！讓阿賢心中燃起一線生機...。

苦撐待變，武功大進

突然間，小聲的答案從耳邊開始出現了！阿賢瞬間武功大進，侃侃而談，愈講愈有自信...。總醫師點點頭，眼神移到下一位可憐的傢伙。

阿賢滿心雀躍與歡喜，不管下一位苦主是誰，總之暫時度過平安的一天！

沒有問題的遺憾

以前阿賢幾乎不曾問問題，一來不知道要問什麼、二來也不敢問。被動接受訊息去回應，沒有時間去思考與發問，回想起來不無遺憾！

希望當年的自己除了每天在醫院的角落慶幸苟且偷生，更應該多觀察多問，對醫學懷抱熱情與好奇。

記得一種「感覺」而已

我們曾經在這裡跌倒，我們曾經在這裡奮戰。

我們眼看幸運的病人即將平安出院，家屬不斷跟我們道謝；也眼看不幸的病人本來好好的，下一秒突然倒下，一群人緊急急救，在血泊中滿身凌亂，再也沒有回來...。

我們曾經在各種檢討併發症與死亡案例上被罵得體無完膚；我們曾經在各種晨會與交班會議上，被問到無地自容...。

人的記憶很奇妙，雖然廣大精深的內科學在腦海中淡去，學長的面目與凌厲的眼神也完全遺忘了，但是有人給的鼓勵一直記得。

事過境遷，已不記得任何具體內容，都只是記得一種「感覺」而已。

要不要來走我們這一科？

學會欣賞別人的優點，也學會肯定自己、接納完全的自己，都是很多很多年以後的事了。

「學弟，你問題問得很好！程度很不錯，要不要來走我們這一科？」

內科的學長姊不是很兇就是很忙，只有我們例外。

不是很兇就是很忙，只有我們例外

他們有的整天在做心導管搶救病人的心臟，有的在洗腎室看機器旋轉。

他們有的做支氣管鏡檢查病人的呼吸道，有的在做胃鏡大腸鏡檢查病人消化道是否有任何病灶？

他們有的運籌帷幄，鎮守在加護病房保衛大台灣的健康。有的戴上 N95，護國前鋒在防疫最前線的隔離病房...。

內科的學長姊不是很兇就是很忙，或是兩者兼具，只有我們例外。

代謝內分泌科歡迎您

這裡值班室溫暖舒適、老師們傾囊相授，學長姐親切有禮，以鼓勵代替責備，探索浩瀚的醫學知識。

腦垂體、甲狀腺、腎上腺、胰島素，每個器官都很有趣！

中午晚上提早半小時，調整血糖與內分泌，更是有益身心健康。

台大代謝內分泌科歡迎您。

2024 年 3 月 31 日為之記。

代謝內分泌科（2019-2021）

總醫師的最後一日

卡其短褲的回憶

作者：林均賢

過年吃年夜飯，伯母塞給我一個袋子，一看裡面是我的卡其短褲。

一直放在她們家，一下子就好幾年了。

那時候阿伯生病了吃不下，我買好葡萄糖水、白蛋白、帶著瓶瓶罐罐去他們家，皮膚消毒好，從人工血管下針打點滴。

點滴要打很久，阿伯在床上眼睛閉著，我躺在臥室地板上，我們兩個就有一搭沒一搭的瞎聊。

那條短褲就是我躺在地板上穿的短褲。

醫院值完班過去，有幾次我不小心睡著，阿伯會把我叫起來收針、收點滴瓶。

阿伯是個挑嘴的美食家，本來肥肥胖胖的，生病後瘦了一圈，化療後更是吃什麼都沒味道。

精神好一點的時候，我們會一起出去吃個好料，伯母希望他身體可以補一補。精神不好的時候，什麼都吃不下，伯母就開始很擔心...

那是我和他最後的一段相處時光，也是我人生中跟他相處最久的時光。

收下了短褲，我彷彿又回到他們家，角針打上點滴後，我躺在木頭地板上，跟胖胖的阿伯繼續瞎聊...。

阿伯很好聊，一生歷練豐富，雖然身體沒有很好，財經的、社會的、食物的各種觀察，東南西北亂扯，都可以說出一番道理，聊起來頗有趣。

生與死在醫學上有很嚴謹的分別，但是隨著歲月漸增，我愈來愈覺得，只要我們常常記得、常常想念，就表示愛一直都在，沒有離開。

我偶爾會夢到他，前陣子又夢到他跟我出門去吃好料。

雖然人的身體會凋零，但是愛其實是永不止息。

2023 年 1 月 21 日二九冥（除夕）

麥當勞叔叔

糖尿病衛教學會25周年紀念專刊

作者：林均賢 醫師 

醫院收到一個沉甸甸的包裹，是糖尿病衛教學會寄來的25周年紀念專刊。

回家打開仔細讀完這本書，對胰島素一百年和衛教學會25年的成長脈絡有更多認識。

文中大家都對台大林瑞祥教授推崇備至。讓我回想起總醫師時期很榮幸有機會溜去參觀林瑞祥教授在台北新生南路的高級診所。

林瑞祥教授為我一個人導覽解說，衛教空間優雅舒適，每個儀器配備都比台大醫院的還高檔，令我這個習慣醫院菜市場模式的小毛頭嘆為觀止。

當年他已經高齡85歲了，隔年診所歇業。回想起來，還好當時一個人有從醫院溜出去參觀，實在非常幸運。

（註：當年在醫院照應我的同事，總院畢業後隔年直接高升分院主任）

這本紀念專刊，讓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話是台中榮總沈宜靜醫師分享一個小故事。

許惠恒院長當年有一次在門診教學時問：

「你們有自己驗過血糖嗎？知道驗血糖的心情和疼痛的感受嗎？知道一張血糖試紙多少錢嗎？」

大家一陣沉默後，許院長接著說：

「所以，病患只要願意自我血糖監測，每一筆都是珍貴的資訊，我們一定要非常認真的檢視討論每一筆檢測的數據，才對得起病人的付出！」

非常有同感。病人努力、我們醫生也要更努力。

我從台大訓練完回到故鄉新竹，很榮幸寫了一篇文章登在糖尿病衛教學會25周年紀念雜誌。

以新竹台大分院為例，分享新竹地區的糖尿病治療特色。

跟大家分享。

2022年9月15日為之記

新竹人比較會得糖尿病嗎？談新竹地區的糖尿病治療特色

新診斷糖尿病：注意事項（中）努力會看見！

作者：新竹台大 林均賢 醫師

昨天傳來一個 6.4 % 的好消息！

台大總院病房同事荳姐，一位聲音甜美的年輕媽媽，雖然平時工作表現認真負責，深得同事們喜愛，小孩也活潑美麗健康，但是媽媽本人罹患糖尿病多年，血糖這一年來更是快速飆高，令大家相當擔憂。

門診我仔細分析問題，荳姐除了工作忙常忘記吃藥以外，飲食以澱粉類為主，每餐都隨便吃，或者配合女兒喜好，把女兒沒吃完的份隔天帶來繼續吃。

我請她使用 APP，拍下每餐的食物並且紀錄血糖給我看，不料...平時和藹可親、親切有禮的荳姐突然變臉，堅持拒絕與頑強抵抗！

阿賢醫師碎碎念開始

阿賢：「測一下吧，保證會進步！」

荳姐：「不要啦~很痛欸！可以吃藥就好嗎？」

阿賢：「妳吃藥根本沒有好，愈來愈糟糕，何況妳常常沒吃藥！」

荳姐：「好啦好啦，人家就會忘記嘛~」

「…」 

阿賢醫師好說歹說兩個月仍然毫無進展。

同甘共苦、贈送玩具法

阿賢：「妳測一次血糖，我也測一次，同甘共苦，怎麼樣？」(說完把採血針刺進自己手指頭)

「妳看，完全不會痛！」

荳姐：「騙人，我看你剛剛皺了一下眉頭！」（同甘共苦法，失敗）

阿賢：「那妳測血糖，我送妳女兒一個玩具，怎麼樣？」

荳姐：「你送過了，不要啦！」（贈送玩具法，失敗）

女兒威脅法

屢勸不聽之下，我只好面露凝重、語重心長的說：

「荳姐妳還這麼年輕，血糖太高了，過幾年如果眼睛看不清楚、腎臟壞掉、腳又剁掉，跟我們那些控制不好的病人一樣...」

「看是要切左腳還是切右腳，一隻腳是要怎麼照顧女兒？妳說看看？！」

荳姐：「吼~你不要一直嚇我啦~很煩欸！我在忙啦~」（女兒威脅法，失敗）

低聲下氣法

屢次失敗後，某天下班前，趁住院醫師都不在，四下無人時，我彎腰 45 度，低聲下氣地說：「荳姐，妳是我們最好的同事，所有病床都妳在管，處理得井然有序，受到大家一致的稱讚...」

「但是坦白說，妳血糖這麼高來給我看，愈看愈高，讓身為新陳代謝內分泌科總醫師的我，內心充滿自責與內疚，每天上班都覺得好難過、好沮喪、好沒有面子...」

「荳姐，看在我們多年的交情，求求妳，給小弟一點面子好嗎？」

荳姐：「不會阿~我看你很有面子，每天都在住院醫師前面走來走去，也不知道在講什麼，一直點頭，好像很厲害欸！」（低聲下氣法，失敗）

悲情離職法

我別無他法，終於發狠，用訣別的口吻對她說：「荳姐，妳再不測血糖，我總醫師做不下去，決定…七月底…離職回新竹了！」

荳姐：「疑？阿你們不是本來就做到七月底~」（悲情離職法，失敗）

屢敗屢戰法

雖然我每天都屢敗屢戰、非常氣餒，內心燃燒的鬥志卻愈燒愈旺。

某天靈機一動，找來護理長和病房同仁中午開會，會議中我慷慨激昂地呼籲大家，共同發起一個愛心認養活動，每天中午由一位關懷護理師負責測荳姐的飯後血糖，以及提醒荳姐吃藥！

我們台大代謝內分泌科病房素來是一個以愛聞名的單位，我發起了「一人一天一次、救救荳姐的血糖」活動當下立刻引起熱烈迴響。

大家爭先恐後搶當關懷護理師，排班一下子就排到半年以後，令我感動萬分。

神奇的事情發生了！

開始測血糖以後，荳姐發現中午自己隨便吃一碗泡麵，或是忍不住把便當的飯全部吃完後血糖就會爆衝、屢試不爽。

若便當乖乖只吃一半的飯量，照著我給的飲食建議來吃中餐，飯後血糖很容易就達標。

荳姐終於漸漸了解到那些食物適合她、也了解到原來控制血糖並沒想像中難！

自動自發地調整飲食後，每周每月都不斷進步，一開始飯後血糖餐餐超過 200，兩個月後飯後平均就降到 180 以下。

經過半年多我離開總院前，糖化血色素從接近 9 % 一路下降到 6.9 %，飯前飯後血糖也通通都達標了。

頒獎給荳姊

七月底結束台大總院專科醫師訓練時，特別頒發一張獎狀給荳姐，並合影留念，表揚她一年來的努力：為其他病人努力，也為自己的健康努力，值得我們掌聲鼓勵鼓勵！

前幾天荳姐傳來抽血報告給我，很高興地對我說：「我這次糖化血色素 6.4% 欸~」歷史新低點！在手機螢幕前我好歡喜，反覆連看三遍，內心非常非常滿意。

如今荳姐早就克服了心理障礙，不需別人幫忙，自己每天測血糖，更養成了良好的生活習慣，體重也從中等身材又再多瘦了好幾公斤，看起來神清氣爽、神采奕奕！

阿賢醫師一雪前恥、揚眉吐氣

在台大總院，我親眼看見教授與師長們是如何用心照顧全國各地轉診而來、極端困難罕見的內分泌病人，卻仍然用盡一切努力、不輕易放棄。

總院師長的身教深深影響了我對待病人與疾病的想法：「遇到那麼困難的疾病都沒有放棄了，還是積極面對，血糖的問題相對單純，一定要努力！絕對不能放棄。」

因此除了平常多閱讀期刊上最新的醫學知識以外，我認為治療糖尿病，最重要的還是對他們的耐心與熱忱。

把病人視為自己的家人，用盡一切方法與努力，即便再困難的個案，在我們手上也不輕易放棄！

把病人視為自己的家人

每個病人也都是獨一無二的，試著找出好的方法、試著用心對待每個病人，讓我在行醫的生涯中，常常得到許多回報。

就誠如台大醫學院的教授與師長們總是提醒我們：「我們都從病人身上學習，病人是我們最好的老師。」

這幾天夜闌人靜的時候，常常想：「雖然這條醫學之路，十幾年來走得相當艱辛，但是一路走來，一步一腳印，能夠當醫生、能夠幫助別人，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決定！」

謝謝荳姐，讓我不斷動腦筋、學習如何竭盡所能去幫助一個人；也期許自己保持熱忱，當一個有耐心的醫生，陪伴病人走過生命的幽谷，一起找回健康與自信！

(照片為 2021 年 7 月台大總院病房最後一日­：頒獎典禮)

阿賢醫師小叮嚀

荳姐的表現是不是很棒呢？

其實，美國糖尿病學會建議所有的糖友都需要擁有自己的血糖機，同時該知道如何測血糖。

現在，就讓我們也來監測一下自己的血糖，朝向更健康的生活吧！

新診斷糖尿病：注意事項（下）

總醫師 ê 最後一日

作者：林均賢 醫師

不變的承諾

疫情期間，看完門診走回13C病房護理站，看到護理師們辛勤地工作，我突然有感而發，對著空氣很誠懇地說：「不論世界如何改變，不變的是我們對病人的承諾！」

話一說完，吵鬧的環境突然一片安靜。

護理師有的皺了皺眉頭，似乎見怪不怪；有的把手邊的工作停了下來，用意味深長的眼神彼此互望；突然間，背後有人把雙手弄得喀喀作響，接著一聲大吼：

「我們這麼忙，你還有空在那邊一堆廢話！」

我們這麼忙，你在那邊一堆廢話！

阿賢強忍內心恐懼，勇敢地回頭一看，是誰？原來是我們單位身高超過 180 cm、喜歡用高跟鞋踹人，嗓門也最大聲的何大娘是也！

她兩眼噴火、露出白晃晃的牙齒首先開嗆，順手再用力拍一下換藥車，「砰」的好大一聲，嚇得藥缽裡剛磨好的一群小藥粉們，在空氣中瑟瑟發抖、不敢回家！

眾人目目相覷，緊張的氣氛不斷升高！阿賢一看苗頭不對，偷偷一瞄，平常說錯話可以溜回醫師值班室的尿遁小路，此時卻被何大娘的同夥吳小娘，那個天天重訓打拳、以捶牆為樂的小拳女，鼻孔朝天、蠻橫地擋在路口了，雙手還擺出一個兇猛的攻擊姿勢，彷彿隨時都會撲上來把獵物撕成兩半！

痛哉！翻臉比翻臉書還快！

痛哉！何吳二娘不顧咱們多年來一起為病人浴血奮戰之交情，今日竟翻臉比翻臉書還快！阿賢生死存亡之際，內心實在悲憤莫名…。

其他善良的、平常總會站在阿賢這邊出來伸張正義的護理天使們，今天都默不作聲，眼神也是飄忽不定，看來內心沒有中心思想，隨時都會倒戈到何吳二娘那邊！阿賢此時孤軍深入，已被重重包圍，沒有退路，局面是愈來愈凶險了…

冷靜一想，阿賢他也不是沒見過這種場面，在醫院多年來受到各種打擊，能夠盡忠職守、屹立不搖，堂堂正正地一路當到內科部學術總醫師，除了無怨無悔、負重前行，還有他過人的法寶–也就是像老鷹的眼睛一樣敏銳的「觀察力」！

運用「觀察力」逃生

阿賢此時已「觀察」出他能活命的一線生機，跟平常無怨無悔的情況完全相反，想活過今日，就要把握主動，趁何吳二娘尚未煽動善良的護理群眾們發起總攻前，先毫不留情地迎頭痛擊，再趁機逃跑、徐圖再起！

急中生智，阿賢左手在口袋中亂摸亂摸，竟然摸出一張皺巴巴、上個月忘記丟掉的培訓李斯特，趕緊拿出來在空中堅定的揮舞，同時雙眼微閉、口中唸唸有詞：「不要激動、不要激動、大家不要動…」

眾人目瞪口呆之際，無暇多想，阿賢使盡全身的力氣，氣凝丹田，大喝一聲：「喝~飲~料~啦！」

氣凝丹田，大喝一聲

說時遲、那時快，一陣歡呼與掌聲從四面八方響起，溫柔與善良又回來了！

眾人拋下手邊的工作，手勾手、有說有笑地一起走來訂飲料。真、善、美回到了病房；溫馨、關懷與愛在空氣中蕩漾。人群中只見何吳二娘特別的開心，哎呀~剛剛似乎都是誤會一場！果然如俗語云：

「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化干戈為玉 B，B as Beverage！哈哈哈哈哈！」

躊躇滿志

雖然滿頭大汗、代價不斐，用盡在醫院闖蕩多年的智慧與勇氣，阿賢再度救活了自己，取得全面勝利！看他一身白袍、兩袖清風，瘦巴巴的站在護理站門口摸口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

危機過後終於可以靜下心來，阿賢清了清喉嚨，再次對著空氣緩緩地說：「是的，不論將來去到何方，我都會一直記得台大總院，這個養我、育我，以愛為中心出發的單位...」

「也永遠記得我們醫師、藥師、護理師、營養師、衛教師、書記姊姊、掃地阿姨、傳送弟弟，大家同心合力、一起照顧病人，就是我們對病人不變的承諾…」

講著講著，不禁百感交集，內心陷入台大醫院幾年來各種英勇的、不堪的、難忘的、驚喜的、疲憊的、糊裡糊塗的，一個又一個深沉的回憶裡，連說話的聲音都啞了…

不要再講了，你是在演講喔？

「好了好了，不要再講了，你是在演講喔？要講回家跟你老婆慢慢講！我要玫瑰鮮奶茶微糖少冰，沒有的話給我海鹽焦糖鮮奶茶一樣微糖少冰，最大杯好不？其他人都寫好了，疫情期間沒外送喔！你去 B1 拿上來好不？不要跟上次一樣又買錯，我會氣氣氣氣氣！」

「喂，發呆阿？老娘口渴了，還不快點去~」何大娘在用膳室一邊翹腳滑手機一邊發號施令。

阿賢立正站在旁邊，只能不斷點頭稱是說：「失禮、失禮、真的很對不起…。」

乘著歌聲的翅膀起飛了

阿賢提著一杯杯花花綠綠-阿母在鄉下從小告誡我喝多了會變得又肥又笨長不高的含糖飲料，兩手一高一低、小心翼翼地提到 B1 電梯門口前等著電梯上樓，雖然手有點痠，但是一想到何大娘白晃晃的牙齒和尖頭帶刺的高跟鞋，再怎麼痠身體也要保持平衡，否則一不小心打翻，那可就糟糕了！

電梯門打開，眼前突然閃過一道溫柔的亮光，出現了天使的翅膀，帶來了希望之光。阿賢目瞪口呆，一個踉蹌往前站到了台上，作夢也想不到竟然乘著歌聲的翅膀快速起飛了！

精神與意志的勝利

不到 20 分鐘前，阿賢在層層包圍下，大喊訂飲料時周圍熱烈的歡呼與掌聲，彷彿從耳畔再次呼嘯而過。

就像福特萬格勒當年，在二戰後德國一片廢墟殘瓦中，也是這麼兩袖清風、瘦巴巴的站到台上，指揮貝多芬氣勢磅礡、崇高不朽的第九號交響曲，謝幕時台下每位觀眾都陷入一陣狂喜與重生的氛圍裡，掌聲久久不散…

正是堅強的民族歷經戰火的蹂躪與苦難後重新起飛，精神與意志的勝利！

我們對病人的承諾永不改變

今天，阿賢沒有再走回病房看病人、也沒有再跟住院醫師叮嚀病人的情況，而是提著一瓶瓶花花綠綠的含糖飲料、飛吧思念！乘著金色的翅膀，飛回他闊別十多年的故鄉新竹風城，一個滿地希望與應許的地方，展開人生新旅程：「不論環境怎麼變、不論世界怎麼變，我們對病人的承諾永不改變！」

掌聲響起，多少情懷已改；掌聲響起，多少青春不在，電梯的門打開又再度關上了。

二零二一年七月總醫師 ê 最後一日於台大醫院。

情溢乎辭，言有盡而情無窮，下台一鞠躬。

（全文純屬虛構，何吳二娘皆仙女下凡，大慈大悲、以拯救天下蒼生為念，讀者諸君萬萬不可對號入座）

備註

含糖飲料有害身體健康，內分泌新陳代謝科林醫師，關心您！

參考資料

福特萬格勒 (Wilhelm Furtwängler 1886-1954)

世界最偉大的指揮家，正宗德意志傳人，二戰前後共出任柏林愛樂首席指揮 20 餘年。人長得高高瘦瘦、兩袖清風，一生忠於富有生命力的現場演奏，不喝含糖飲料，阿賢的靈魂之友。

培訓李斯特 (Liszt Ferenc, 1811-1886)

阿賢同事-鋼琴王子林毛毛 (Mao-mao, Lin) 最喜歡的匈牙利作曲家，有鋼琴之王之稱，曲子以極端困難著名。醫院裡借指住院病患名單，表示不論病情再困難，我們都會盡全力把他們搶救回來！

可透過印表機把培訓李斯特像樂譜般列印出來，方便醫師查房或交班使用。

內科傳統上每天需親筆在上面密密麻麻地寫上各種符號、暗號讓外人難以看懂，以示內科之功力深不可測。背面亦可用來訂飲料。

乘著歌聲的翅膀

孟德爾頌 (Mendelsohn, 1809-1847) 最著名的小品，德國詩人海涅的一首詩，因孟德爾頌為其譜曲而廣為流傳。旋律溫柔甜蜜，通常由女高音演唱：

「乘著這歌聲的翅膀，親愛的請隨我前往，去到那恆河的邊上，世界最美麗的地方，喝一杯含糖飲料吧！」

飛吧！思念！乘著金色的翅膀

威爾第歌劇拿布果裡的著名詠嘆調 (Va, pensiero sull’ali dorate)，描述被拘禁的猶太人奴隸在幼發拉底河邊合唱懷念故鄉。象徵全世界被壓迫與霸凌的民族，終有一天可以獲得獨立與平等對待。

何吳二娘

何大娘身材高、嗓門大，喜愛含糖飲料，擅長對人獅子吼，口頭禪為好不好不好；吳小娘以重訓打拳為樂，沒事喜歡捶牆壁或戴拳擊手套揍人。

大小二娘皆仙女下凡、大慈大悲、以拯救天下蒼生為念，一天出現八小時，偶爾會留下來喝（免錢）的飲料。

原文發表於 2021 年 7 月 台大醫院員工電子報。

台大醫學院撥穗典禮受獎感言

作者：林均賢 醫師

倒數三天即將離開台大總院了，內心百感交集。感謝學弟妹們的不嫌棄，總住院醫師最後這一年，得到評選獲獎，給我很大的鼓勵！

回顧台大內科住院醫師生涯，沮喪的時候多、受鼓舞的時候少，在醫院遇到一項又一項挫折，每天都覺得灰頭土臉、情緒低落。看別人總是表現得很好、游刃有餘，讓我只有更加慚愧。

這種灰心無助、找不到方向的感受持續了很久很久，使我在醫院裡除了跟病人講話之外，常常很沉默。

當總醫師之後我告訴自己要改變，雖然我不是那麼聰明傑出，但還是可以鼓勵別人，尤其剛來醫院的學弟妹們，我發現他們其實跟我當年一樣在各種類似的困境中掙扎。

走近跟他們講話，常常有股錯覺，彷彿就在跟過去的自己對話。講幾句鼓勵他們的話、拉他們一把，彷彿就是在鼓勵過去那位跌跌撞撞的自己。

平心而論，除了跟病人家屬聊天這項專長頗有心得以外，在醫院各方面的表現平平，得獎非常惶恐。

我想了很久，想代表把這份獎項獻給那些還沒找到方向、在困境中仍然不斷努力求進步的年輕醫師們，他們值得別人好好肯定；也想把這份榮譽獻給我的妻子、我的父母、我在世或已不在人世，卻塑造我一生的人格精神，影響我至深至遠的親人們，謝謝。

2021 年 7 月 27 日謹記 (原臺大醫學院撥穗典禮受獎感言)

離島同學來電

作者：林均賢 醫師

在離島擔任家醫科醫師的大學同班同學傍晚來電，跟我討論門診甲狀腺患者的問題，順便小聊了一下。想想大學畢業後，連絡的頻率愈來愈少，有機會可以幫忙同學，覺得很愉快。

當醫師好像也是如此，雖然醫學訓練過程很艱苦，硬著頭皮突破各種關卡，不容易得到快樂。然而看診的時候，拋下所有的雜念，專心看待每一個來診的患者，想著怎麼去幫助他們，就會覺得很值得！也經常得到很多樂趣與正向的回饋。

期許自己不論在任何環境下，都要是身體健康與心情愉快的醫師，給病人更多的支持與信心，一起走過人生各種平坦或崎嶇的道路。

2021 年 7 月 15 日

門診吸引力法則

作者：林均賢 醫師

什麼樣的醫師就會吸引什麼樣的病人

這一年來幫教授們代診，看到各種罕見的內分泌疾病，努力偸學教授的診療與開藥方式，得到不少啟發。最有趣的發現是，什麼樣的醫師就會吸引什麼樣的病人。

幫個性嚴肅的教授代診

幫個性嚴肅、素有威望的教授代診，病人屁股剛坐下，就準備點頭離開，絕不敢多問一句，因此門診非常好看。而且每個病人糖化血色素都在 5.9-6.2 左右，6.3 就太高了！

有個病人糖化血色素上次 6.2 上升到 6.4，病人聽到抽血報告差點崩潰，一直說怎麼會這樣？充滿慚愧地對我說：「實在很對不起教授...」，我趕快安慰她：「不要那麼緊張，6.5 以下都很好啦...」

「絕對不可以超過 6.5！那怎麼可以！」聽到我說出 6.5 這個骯髒的數字，她正義凜然地回應後，很有禮貌地點頭離去。我望著她離去的背影，頓時肅然起敬！

幫活潑開朗的教授代診

幫活潑開朗的教授代診，又是完全不一樣的風景。

病人一進來就一直聊個不停，每個病人都跟教授很熟的樣子，很難打斷他們，血糖控制也比較人性一點。有一次我照例說：「某某某您好，我是總醫師我姓林，教授今天開會我幫他代診…」

「哪有阿，他全家出去玩啦！我有加他的臉書，裡面都有 po 阿，呵呵呵！」坐下來開始Blablabla…

我把臉移到螢幕，再轉過頭看著他，一臉嚴肅地說：「阿伯你這個血糖吼，吃太多了要控制！還有要多運動…」

「不要一直滑手機看教授的臉書！」

2021 年 7 月 2 日為之記

更慈悲的定義

作者：林均賢

一早就收到家屬來訊告知病人逝世的消息，心裡很沉重。

回想這些年，最常遇到的時候應該是在加護病房當住院醫師，多的時候一個月死去好幾位病患，內心衝擊很大。總醫師之後，除了值班以外，頻率是愈來愈少了。

當醫師的時間愈久，愈覺得人生無常，很多無奈的事，醫師也是沒有辦法。因此除了努力照顧好病人，保持一顆善良的心，用心聆聽與安慰也很重要。

這幾年，去過很多地方、見了很多人，終於了解一件事，也就是定義一個人的生與死，不只有醫學上的定義，還有更慈悲的定義，例如心裡只要一直記得他，他當然就一直活著，活到永永遠遠，指引著人生的方向。猶如黑暗中燃燒的火只要不斷加柴，火就不會熄滅，在火光中看見無窮的盼望。

卸下了一生的勞苦與重擔，願亡者安息。

2021 年 6 月 24 日

李弘元老師升教授

作者:林均賢

恭喜導師李弘元醫師榮升台大醫學院教授！有幸從內科第一年住院醫師開始就是老師的導生，常常一起吃飯亂聊，後來我也走上內分泌新陳代謝科的路，跟老師有更多的來往。

影片中老師分享在台大醫學院準備升等的甘苦談，老師很坦白地承認連續三年升等都沒過時，很灰心一度想離職，卻透過檢討和分析問題重新出發，繼續完成他覺得有興趣的事。

擁有好的心理素質，看見自己的優缺點、冷靜分析問題的原因，才能在人生遇到失敗與打擊的時候再次振作起來，一步步務實地朝著既定目標邁進。是這幾年我從老師身上學到最寶貴的事。

台大醫院充滿許多好的老師與學者，五年的住院醫師生涯，感受他們做學問的態度、做事情的態度與看病人的態度等等，對我都充滿了正面的啟示。

2021 年 6 月 21 日為之記

兩個便當

作者：林均賢

最近疫情期間，中午都有外界送來的愛心便當。

今天剛好跟書記姊 (6.9) 與同事林冠言一起下去一樓拿單位的便當，很久沒下去一樓拿便當了，一看哇賽！醫院東址門口人山人海，外頭跟我們一樣都是一群提著推車拿便當的醫護同仁，看著車子一台一台來，卸下一箱箱的物資、源源不絕，實在壯觀。

今天的便當實在好吃，吃完一個便當後，內科部主任室通知另外還有便當，為了不要浪費外界的愛心，因此又吃了一個便當也很讚。總共吃了兩個便當！

今天東西址照會電話不斷，各種內分泌異常的問題都打來問我，以前有時候乍聽之下不太會，只好先酷酷的說：「學弟我在忙，先傳病歷號給我！」趁這個黃金空檔，趕快查書或問老師，再鎮定地回電。

今天完全不需要，看了不少內分泌異常的照會，都胸有成竹！而且精神百倍，每一床都有去看病人，跟病人講話也特別熱情。歸根究底，阿賢的學問短時間應該沒進步太多，大概還是吃了兩個愛心便當，身體多了一倍的三磷酸腺苷 (ATP) 之故。

感謝外界湧入的愛心，台灣其實一直是充滿人情味的地方。

2021 年 6 月 18 日為之記

看不到與聽不見

作者：林均賢

今天去台大醫院隔壁的國際會議中心支援 85 歲以上民眾疫苗開打，原先氣派的大會議廳，變成疫苗門診施打站，從門口的警衛、到一站站大量醫護人員，指引民眾依序進入，坐到一排排的椅子上，第一次看到這種場面，有點震撼。

印象最深刻的是看到一對非常年邁的阿公阿嬤手牽手緩緩走過來，護理師先一步走來跟我說:「林醫師，現在走過來的這位阿公看得見但是聽不到，阿嬤聽得到但是看不見」

我聽完愣了一下。看他們兩人一個負責看路，一個負責聽，在護理師親切的指引下慢慢走過來。直到坐下來讓阿嬤先打疫苗時，阿公緊握阿嬤的手才緩緩放開。

阿公坐在第二排椅子，一直盯著阿嬤看，有點焦急又不捨的神情…，這幅畫面我看得好感動。

打完疫苗之後，兩人照例在後面休息區觀察身體沒不適才離開。我正在看下個病人，忍不住回過頭，再次看到他們兩人手牽手慢慢離開...。

看完疫苗診，我脫下面罩、換下隔離衣下班回家，路上一直在想：「一個看不見，一個聽不到，不知道多久了？他們夫妻平常怎麼溝通的？會吵架嗎？」內心充滿很多疑問...。

「在那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腦海中反反覆覆一直出現這段話。

2021 年 6 月 15 日為之記

下雨天幫陌生人撐一把雨傘

作者：林均賢 醫師

下班從醫院東址走出來，在中山南路等紅綠燈時開始飄雨，右手把傘拿出來撐著發呆，突然一個約莫六十歲、病房書記穿著的阿姨，沒撐傘就走到我前面等紅綠燈，離我剛好是一把雨傘的距離，因此雨就慢慢從我的傘緣淋到她的肩膀上。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是該把傘稍微前進一點？還是後退一點比較好？前進一點的話，不認識的人一起撐傘有點歹勢；稍微後退的話，似乎有違醫者應有的慈悲心腸。我斜眼偷瞄周圍的人，除了這位阿姨以外人人都有雨傘，沒有其他淋雨的人，大家等紅綠燈動也不動，沒發現我的困擾。

腦海中天人交戰、幾秒鐘內想出一條妙計：「既然進退兩難，那就折衷一下先不要動，繼續發呆好了！」右手把傘握得四平八穩，看著雨滴從我的雨傘邊緣慢慢滴到她身上。幸好雨不算太大，她頭看著前方，也沒有要避開的意思。

不久雨勢開始變大，這條妙計似乎愈來愈不妙，剛好綠燈她正要過馬路，我一看機不可失，箭步上前問她：「阿姨欲去捷運嗎？順路做伙來行~」順手把雨傘合情合理地移動到她頭上。

她對我道謝，問我是不是醫院的員工？我說對阿！她又問我：「那你有沒有打疫苗？」我說：「兩針都打了！現在有免疫力，卡袂驚啦！」她卻一臉煩惱說不敢打，我聽了聽勸她早點去登記打疫苗，不要有太多的顧慮…捷運站分頭前，忍不住跟她說：「不要怕，咱對台灣愛有信心，一起度過難關！」

「對台灣愛有信心，一起度過難關！」這陣子武漢肺炎再度爆發，人心浮動不安，在醫院裡感受是更加深刻。那天對陌生阿姨說的話，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對自己說的話。人生三十多年來，經歷過許多生生死死與惘惘的威脅，卻是少數幾次替陌生人撐傘。

期待自己除了習慣在醫院裡照顧病人，走出醫院的時候，也不要吝於在下雨天，替陌生人撐一把雨傘；也不要吝於在工作之餘，多關心我們的社會、多關心我們的國家：台灣。

2021 年 6 月 1 日 為之記

文章發表於上報。

林均賢醫師的日記

醫院的小狗

作者: 林均賢 醫師

昨日下午幫教授們代診，三位醫師加起來只有不到 20 名病患到診。沒什麼時間壓力，多花幾分鐘幫病患分析一下三餐的食物和提醒測血糖的時間點，家屬站在後面頻頻點頭，結束後問我叫什麼名字？

我愣了一下。

代診一年來，病人開門進來多是失望的眼神，很習慣病人說：「教授沒來阿？那你就照教授開的藥繼續開就對了！」多說幾句還會遇到不耐煩的家屬想趕快離開，久之代診時話就愈來愈少了。

這幾年來，像隻小狗在醫院跑來跑去，都快忘記自己的名字了。但其實每隻小狗都有名有姓，受到一點點鼓勵的時候，才突然又想起：「我是誰？」

我抬起頭說：「我姓林，林均賢。」

2021 年 5 月 28 日 下午於台大醫院東址

（排隊等候第二劑疫苗，大排長龍中）

延伸閱讀：我是誰？ （總醫師的疑問）

延伸閱讀：我是誰？ （主治醫師的疑問）

台大醫院普篩回顧

作者: 林均賢

週三上午七點多，一如往常前往台大醫院空蕩蕩的101講堂，開門、開燈、開電腦準備開始大內科晨會，何主任、王副主任8點不到前來告知台大工務室疫情，才知道代誌大條，上午晨會後緊急開會開始普篩。

大CR藍鼎淵、人事CR林姝含臨危不亂，在內科部緊急調派人力，做事有條有理令人敬佩。我和施文蕙一起打電話通知科內師長前來接受採檢，但是不確定試劑幾點會到，也不確定試劑的份量是否足夠，試劑到了之後，下午開始和李岱儒總醫師、邱詩婷護理師一起在病房採檢，採檢前彼此先互挖鼻子，確認自己沒有感染，第一次感受到那種深入鼻腔的痠痛麻癢感。

試劑第一批、第二批數量都很有限，故決定優先給我們病房第一線的住院醫師和護理師採檢，第三批試劑大量到貨後，下午五點前幾乎所有醫護同仁、科內師長教授老師、及部分研究助理們都已接受採檢。

幸而住院醫師把病人都固守得不錯，晚上六七點正準備下班回家，結束有點混亂的一天，接到通知支援晚上全院普篩。在六樓健康管理中心外面，一片燈火通明，一整排的等候人潮和一整排的採檢人員，相當震撼！

看到同事詹益宗、廖亭堉負責指揮協調，空氣相當悶熱，我在F區，穿著防水隔離衣，隔壁E區同時採檢的是家醫科學弟吳燦宇，我前一班是林彥良學長，接替我的是同事陳郁安，全套穿著一開始都沒認出來。採檢三個小時不到，全身濕透、手套脫下來竟倒出不少水來，十點多回到家裡，結束畢生難忘的一日。

周四周五剩餘人員篩檢完畢，幸而採檢結果幾乎全數陰性，少數陽性也證實是偽陽性。臺大醫院並沒有發生醫護群聚感染。

這陣子看到同事林冠宇、林彥博臨時去支援新開的疫病病房或感染科下轉的病房擔任總醫師，病房住院醫師臨時抽調去支援疫病病房，開始照顧愈來愈多的武漢肺炎病患，醫護同仁不斷幫忙，心裡充滿感謝。外圍的普通病房已是如此，加護病房的情況與壓力實在難以想像。

在一場大瘟疫面前，每個人都是微不足道的。但是我觀察到再怎麼平凡的人，面對危難的時候，就像媽媽保護小孩，與生俱來地，都會產生不平凡的智慧與勇氣。

向身邊這些平凡或不平凡的人致敬。

圖為周三上午最後一次在101講堂的大內科學術活動，演講已改為線上，住院醫師留在各病房看同步視訊，故講堂空蕩蕩的除了幾位講者外沒有其他人參加。白髮背影的長者為李源德前院長，數十年來都來參加大講堂學術演講，始終如一的精神，令人感佩。

2021年5月23日 回顧這幾天發生的事畢生難忘，為之記

最長的一日

作者: 林均賢

這一年來每個月去西址總值，值班室都在 5E3 專責病房旁邊。

印象中不管疫情嚴重或是和緩，晚上八九點巡房時，潘枚燕護理長經常都還在辦公；早上六、七點起床，從值班室走出來，護理長已經在護理站走動、精神抖擻地跟護理師公布新的作業事項等等。

這裡的護理師們應對家屬的態度、進出隔離病室以及交班作業的方式等等，都表現得相當專業、訓練有素，讓人放心。

病房主治身兼總醫師的劉旺達學長，扛下重任，這些年來兢兢業業的守在台大感染科第一線，默默付出、無怨無悔的背影，我們學弟妹們看了是既敬佩又不捨。

這個由台大 5E3 專責病房同仁拍攝的教學影片，教大家如何正確穿脫隔離衣，拍攝的非常專業用心，我也學到很多，在此跟一般醫護人員分享。希望我們的國家台灣，可以再次度過難關、在困難中再度偉大。

2021年 5 月 19 日 於最長的一日

回北醫有感

作者: 林均賢 醫師

再度面臨人生的抉擇，傍晚臨時起意去一趟久違的北醫校園，想回憶一下過往，整理近期紛雜的思緒。

卻發現校園各個路口都被工地柵欄圍起走不進去，附設醫院各個大小門也都有門禁管制繞不過去，總之沒有識別證就是不能進入。我只能站在吳興街 284 巷，從柵欄外遠遠望著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對我來說這似乎是一種很強烈的隱喻：「過去通通都回不去了，連單純要緬懷它也被徹底拒絕。」過去的路走不通，只有走一條自己的路。

我想起當年的畢業典禮，往台下望去，當年為我鼓掌的人已不在人世，這幾年再怎麼努力找尋，終究是一道生與死的距離。回家的日子正在倒數，回家的路看起來很近、又似乎已經離得很遠很遠了…。

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愛，其中最大的是愛，跨越一切時空的阻隔與生死的距離。腳前的燈、路上的光，黑夜中指引著回家的方向。

2021 年 5 月 8 日為之記

內分泌暨糖尿病學會-年會心得

作者: 林均賢

年會與曾芬郁理事長合影

參加完兩天內分泌暨糖尿病學會年會，看著台上的講者侃侃而談，很多都是平常在台大時常接觸的老師們，在台下也覺得與有榮焉！兩天來最大的心得是：

「當醫生要不斷吸收新知，把最好的治療用在自己的病人身上，才不會辜負病人的期待。」

有人喜歡看病，有人喜歡做研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賦與舞台。我很喜歡看病，但是每次想到病人來門診排隊等這麼久，進來滿懷期待，卻不能看太久，心裡非常慚愧，愈困難的愈想看好，不看好不太甘心，也有點掛念。

台大的老師們總是不斷閱讀最新的期刊，在群組裡互相討論，給我很大的啟發，也就是「今天學到的新知，今天就要考慮能否用在病人身上」不斷進步才能給病人最好的照顧。

謝謝師長的帶領與同事的幫助，學到很多做學問的精神與看病的態度，第五年也是台大最後一年住院總醫師，從見實習醫師算起，在醫院裡面彷彿已經待上很久很久的日子，然而漫長的醫學人生才正要開始。

未來很多事都令人期待，然而每次回首過往，也總是百感交集。

2021 年 3 月 28 日為之記

你去看她一下（2021除夕）

作者: 林均賢

除夕剛好和堂姊同桌一起吃年夜飯。她坐對面，看她在說話的時候，又想起我 R2 (第二年住院醫師) 那年她老爸生病，我偶爾去他家裏看他，一起在附近吃個飯。

後來他病入膏肓，不太吃東西，我一陣子帶兩瓶點滴過去，從人工血管打進去，略表心意。他睡床上、我睡地板，流速大概算過，算到差不多點滴要滴完就起來收針。有時候不小心睡過頭，他就會把我叫起來。

他怕痛，我點滴帶去，他都會跟我討價還價：「要打還是不打？」「你看呢？」最後他太太就會不耐煩地說：「人都來了，打啦打啦！」

說睡覺其實常常也沒睡，我們兩個經常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對一個癌末的病人，想問的問題，醫院待個幾年已經很熟悉了。

印象最深刻的是某天去他家，我堂姊拉肚子還怎樣，身體不太舒服，在房間沒出來。

我如常幫他打個點滴。他叫我去看她，我說好好好，想說拉肚子又不會死，沒理他，過一陣子他又叫我去看她，我又說好好好，繼續聊別的話題…，過一陣子他又跟我說：「你去看她一下…」用很虛弱的聲音說。

我愣了一下。一個病入膏肓的人，自身難保，竟然還在掛念她女兒肚子不舒服。不久他就過世了。

這幾年除夕，主桌每一兩年就多空出一個位子，明顯坐不滿了。今年特地找來幾個多年的世交好友一起吃年夜飯熱鬧熱鬧。總人數算起來差不多，畢竟還是不太一樣了。

除夕看到她跟別人一直講話，又想起她老爸當年用很虛弱的語氣跟我說：「你去看她一下…。」

人的一生，彷彿一陣風吹過去。

看過這麼多的生生死死。我，又要怎麼活呢？

2021 年 2 月 11 日 除夕夜

先生(せんせい)

作者: 林均賢 

上周三幫忙跑腿，去了一趟西址七樓的台大臨床醫學研究所。

第一次走進去，走錯路走進實驗室，發現實驗室門口放著兩個木頭信箱，上面寫著宋瑞樓、下面寫著陳定信的名字，旁邊是個古早的木製書櫃。我送完文件後，又回來看一下，想想陳定信院士逝世不久，然而宋瑞樓教授都逝世多年了，竟然還留著他們的木頭信箱，實在不可思議。

助理看我呆呆地站在那裏，跟我說：「這是宋瑞樓在台北帝大時期留下來的櫃子。」我忍不住又看了幾秒，無聊詢問是否可以打開來看一下，發現沒什麼東西。助理又說：「如果陳培哲院士知道你有興趣，有很多故事可以講…。」

也不知道為什麼，對歷史很有興趣，未來還不知道去哪裡，倒是常常回頭。想想在台大醫院住院醫師這幾年來，最後一年還是學術總醫師，其實是個不學無術的傢伙，最擅長開燈、開電腦、開投影機；關燈、關電腦、關投影機，以及查房時負責幫教授開門、關門，對人一直點頭稱是。就這樣要離開台大總院了！

總院幾年耳濡目染下，沒有成為很有學問的人，實在非常慚愧。然而心裡最尊敬的，還是在這間古老的醫院裡用心鑽研學問研究有成，並且走入人群對國家社會都有重大貢獻的這些先生(せんせい)們。

看完門診走在西址古老的中央走廊，我不由得停下腳步回頭，看著長長的走廊，川流的人群來來去去，心想總院這些年彷彿也是流動的饗宴：「如果我夠幸運，一旦經歷過這些，便將永遠跟著我，成為我的一部分了。」

2021 年 1 月 24 日為之記